已经够糟糕了,不可能更糟糕了。
叶琅索性破罐破摔,抬起自己的脏手,一把将木门推到最大。
哐——
案几前的男人抬头望向她,眼睛漆黑,像化不开的墨。
他将长发高高束起,戴着淄玉冠,发尾倾洒在玄青色的长袍上。
依靠在墙边的长剑发出阵阵嗡鸣,他安静地捧着白瓷小花盆,双手宛如山顶的新雪。
仙君食指一抬,叶琅周身便焕然一新,连双环髻也恢复如初。他的指尖轻轻略过熊童子的小红爪,叶琅的双手也开始跟着痒。
只有脚底的伤口还在冒血。
叶琅攥了攥手心,便看着对面的男人放下花盆,走了过来。
镶嵌着珠玉的下摆曳地而行,又停在她裙边,仙人低头看她,她不敢抬头,也差点不敢呼吸。
冰冷的气息拂过头顶,接着是额头,鼻梁,脖颈……
华贵的衣料摩擦出轻柔的响声,仙人半蹲下来,仰头看她。
银线攒在一起,坠着细小的水滴形赤殷石,一同装饰在他洁净的额间,如同悬着一滴血泪。
血珠是他脸上最为秾艳的色彩,本该为锋利的眉眼增添几分妖异,却又被冰冷肃穆的神情压了下去,化作一抹不甘心的陪衬。
叶琅梗住脖子,眼神不停往上飘。
直到脚踝被牢牢握住,又被往上举时,她这才边炸毛边低头:“没事、真没事——”
仙君抓着她的腿,与她对视:“嗯。”
她几乎要惊吓到变形,还是被脱掉了鞋子,被脱掉了袜子。
沾着血的石子被取出,脚心的皮肤光洁如新。仙人手一松,叶琅迅速拾起鞋袜,撤到两米开外。
她一边穿鞋一边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转过身去,给仙人福身行礼。
在对方的注视下,叶琅一步一步挪回主屋门口,端起竹篮,从乌曲口中取走豆干。
然后,她一溜烟蹿进厨房,蹦得比兔子还快。
净了手,洗了菜,叶琅关起灶房门,把案板剁得山响。
眼看着青笋片整整齐齐摞在盘子里,她终于惊魂未定地放下菜刀。
前一百年,仙人总共出关了三次。在她学会做饭的后两百年,仙人总共出关了二十次。
把这二十三次加起来,也从没有发生今天这种怪事。
仙人沉默寡言,三百年内说不了几句话。她每次去主屋请安,他总是静静地捧着白瓷花盆,朝她点头示意。每次支桌午饭,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吃尽每一粒米,然后起身离去。
她之前也畏惧这位顶头上司的恐怖气场,上桌只敢夹点葱蒜,但人家也不经常为难她。
结果今天……
脚踝上依稀残留着凉飕飕的触觉,叶琅的心头像是被千足虫的几十根细脚爬了个遍,又麻痒又惊惧。
她心烦意乱地抓起小铁锅,另一只手往案板上摸,结果芋头一颗都没拿起来,反而抓起了一缕冰凉顺滑的头发。
叶琅有如雷劈,连忙松手转头。
日光暖烘烘的,透过小窗洒进厨房。
高大的身影背光伫立在案板前,缂着暗纹的袖子、美玉的流苏随意散落在枣木桌面上。
仙君没有计较叶琅的失礼,而是微微皱眉,凝视着手里灰不溜秋的小土蛋子。
他五指稍一收紧,芋头就炸成了一束连皮带瓤的烟花。
也许是嫌刚才那个听起来不够响,他又捏爆了另一颗芋头。
按理来说,生去皮的芋头会蛰手。但修士拥有钢筋铁骨,他的脸上竟毫无波澜。
也许是叶琅的目光太过明显,一阵水流凭空出现,在那几根沾着汁水的修长手指上绕了两圈,将所有污垢带走了。
叶琅:……
将目光挪到一片狼藉的地面,她陷入沉思:应对这类情况,她倒是有一些工作经验。
大约在三十年前,仙人忽然对灶房萌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叶琅身后,然后随便搞点破坏。
有时是爆开的蔬菜,有时是碎裂的锅碗瓢盆,有时是轰然倒地的橱柜。
起初,叶琅以为这位主人吃菜吃得不满意,但又不知如何形容,所以通过此举泄愤。
她连忙仿照第一任主人的办公流程,捉起毛笔,制作了一封歪歪扭扭的“调查报告”。
仙人颇为配合,几乎把每个空都填上了,但每道选择题都是好评。
在问卷最后的两条横杠上,他还大笔一挥,写了四个字:“皆遂我心”。
把问卷结果草草浏览一遍,叶琅忽然反应过来:老板大搞破坏的本意,或许是想给自己帮厨?
她曾在富户家里做过几年活,也遇到过类似情境,于是心中立刻有了盘算。
顶头上司的好意她能够心领,但炸厨房的烂摊子都得由她来收拾。假如午饭时间滞后,仙人的修行受到影响,她这种小芝麻极易被迁怒拿捏。
或许仙人确实对做饭感兴趣,也真心想帮忙。
但面对那样一双杀伐决断、不知沾过多少血肉的修罗手,她又怎敢袖手旁观当指挥,再讲出“南瓜得去瓤”“菠菜得焯水”等闲话?
遇上如此两难的处境,她绞尽脑汁,竟然摸索出了一条颇为完美、屡试不爽的生存智慧。
又有一颗芋头即将粉身碎骨,叶琅鼓足勇气,一把扯住仙君的袖子。
那只苍白的手维持着抓握状态,停在半空中。
与那双寒潭一般的眼睛对视,她强忍惧意,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芋头不好剥皮,需、需要一点技巧。”
说着,她打开身旁的橱柜,取出油纸包,又添了一双筷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静默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纸包被取走,她的头顶传来轻微的声响。
纸包里的豆干正在缓缓减少,叶琅迅速瞥了一眼,看见仙人微微鼓起的脸颊。
她终于放下心,去扒拉剩下的那一堆芋头。感受到身后的冰冷视线,她手底下却一点儿也没停:“我先给您示范,您下次可以亲自试试。”
有了笏镇豆干,这尊杀神终于被暂时“封印”。
他握住筷子,蹲坐在小马扎上,认真地望着那堆洗净的球茎。
只有这样,叶琅才能轻松平安地做完这顿饭。
她极为利索地起锅烧水煮芋头,嘴上还不忘解释:“这东西蛰手,需要先用沸水烫一烫。”
仙君似乎听进去了,长睫抬了一下。
叶琅脸上挂着温良的笑,心底却坚硬如铁:未来三十年之内,她不会再给自己的老板做芋头。
他也绝不会有第二次炸厨房的机会。
……
夏风和煦,树荫翠浓如华盖。
雪白蓬松的云朵一动不动地悬在小院上空,将毒辣的阳光遮去大半。
方桌上的碗碟撤得七七八八,只摆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绿釉壶,两盏相同质地的小酒杯。
乌曲意犹未尽地吞掉最后一块肉,用铁喙梳理双翅,瞬膜从金色的兽瞳上一闪而过。
它转过头,看了一眼端坐在方桌前的主人,然后蹦跳着离开,将脑袋和半截身子强行挤进灶房。
辛劳大半天的小厨娘踮起脚,将最后一片碟子放进橱柜。她后退一步,栽进暖烘烘的羽毛里。
煎熬的“上级视察”终于快要接近尾声,叶琅的神经也松快了不少。看着歪头瞪眼、毛色光亮的大老鹰,她难得起了一点玩心。
可还没等她把手伸出去,乌曲就忽然暴起,大嘴一张,叼起她的胳膊。
天旋地转后,叶琅一脸迷茫地坐在石凳上。
鼻尖游荡着一阵阵熟透的果子香,她下意识闻了闻,便感到一片晕眩。
仙君拿住壶柄,手腕一提,清冽的酒液便顺着壶口流泻而下,在酒杯里聚成一汪澄澈透亮的小湖。
院中回荡的酒味更为霸道浓郁,连乌曲也被熏得缓缓阖上眼睛。香气越飘越远,栅栏外的杂草野花竟然瞬间暴长一大截。
叶琅的眼前已经开始出现重影,她眨眨眼,坐在她面前的仙人竟然分出了两个!
好家伙,一个老板就已经很难对付了。
假如再多出来一个,那她岂不是一次要蒸两锅香米饭,一顿炒三十个菜?
多出一口人,灶台还够用吗……
她难受得想哭,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一左一右两位仙人同时伸出手,将酒杯推到她眼皮子底下。
“喝掉。”
循着诱人的气味,叶琅迷迷瞪瞪地抓起杯子,将清凉的液体一口闷了下去。
轰——
一股裹挟着灼辣的甜美气息在舌尖上炸开,她的脸颊和脖颈瞬间烧得滚烫。
酒液并未顺着喉咙下肚,而是化作无数股霸道的气流,在她的经脉里奔走流窜。
这是根本无法驾驭的力量。
叶琅顿时感觉浑身剧痛难忍,血管几乎要齐刷刷爆裂开。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她完全不受控制地紧闭双眼,火舌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炙烤着她的皮肤,甚至马上就要舔舐到她的神魂。
两股外来力量交汇的那一刻,她的意识终于彻底陷入黑暗。
玄色衣袖匆匆带过桌面,残留着酒液的杯盏摔得粉碎。
仙君及时扶住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倒霉娘子,眼底一片懊恼。他将手掌贴在那道单薄的背上,把那些不懂事的灵气逼了出来。
小娘子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脸颊却渐渐有了血色。
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张专门给女子准备的床铺,随手摆在院子中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人安放好。
握住叶琅的手腕,感受着畅通无阻却空空如也的经络,仙君那颗藐视众生、无所不能的头脑中难得涌起一阵无措:
她渴望引气入体,他便帮了。
他端出有价无市、千金难求的灵酒,一杯足以提升一个小境界,却险些害得她魂归幽冥。
甲之甘霖,乙之鸩酿。
他又做错了。
叶琅睁开眼时,天边已经挂起云霞。
她强撑着坐起身来,掀开纱幔,半天才踩到自己的鞋。
仙人和乌曲早已回去闭关,只留下半壶灵酒,一页纸。
回想起两个时辰前的痛不欲生,叶琅心有余悸、一脸敬畏地挪开绿釉壶,开始读纸上的寥寥几行字:
不要随便乱喝
用时一次一滴
勿让旁人知晓
写到最后两个字时,笔者的字迹又压得格外重:
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虎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