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西雍小儿竟然又列兵城前叫阵了?”
司马回从帅案后站了起来,背着手在营中踱步。
他能够当上这一路赵军主将,当然不会缺军旅经验,甚至在赵国朝堂上都是个数得上号的优秀将领。
但是现在,他完全看不出郑含章的意图。
郑含章前日才刚在他手下吃了个败仗,甚至自己也受了伤,这种情况下,原本就处于劣势的朝邑城守军更应当紧闭城门不出,和攻城方僵持对峙。
这再战……
司马回捋着胡须,心想:如果这个决定是由一名沙场宿将做出的,那他一定会再多斟酌几番。
但是,现在朝邑城中说了算的是郑含章。
一个十三岁的小娃娃,头一次上战场的新人,之前还败在了他的手下。
司马回笑道:“郑含章这是自寻死路,我们便送她一程!传令众将士,全军出击,擒郑含章,破朝邑城!”
他先前的纠结完全是多虑了,司马回看向对面的雍军阵营,心下大定。
对面的士兵不管是从列队整齐程度,还是从盔甲武器的完备程度上都远远不如赵军,而前日的战败,更是让敌军士气低沉。
司马回脸上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但是随即,他的笑容一僵。
对面,城墙之上,苍白着脸色出现在人前的郑含章下令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从城中送出了三只箱子。
这三只箱子被送到了雍军阵前,依次打开后,雍军和赵军都看到了:在前两只箱子中,装着的是金灿灿白花花的黄金白银。
第三只箱子没有那么光彩夺目,这里面装的是成贯的铜钱,但是因为这只箱子最大,比金银箱子加在一起还要大好多倍,所以也仍然引得士兵们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司马回的脸色黑了下去。
随后,当他听到对面城楼上开始高喊“七皇子有令:这三箱财物是奖励”的时候,他猛一挥鞭,冷声道:“冲锋!”
郑含章……她指挥冲阵的水平都很不如何,但是在振奋士卒方面倒还算有一手。
若是不趁着现在雍军人心尚且浮动,注意力都还在那三箱金银上的时候冲过去一鼓作气击败对方,只怕等士气提振,胜负便未可知了。
司马回这会儿只恨自己没能在这三只箱子尚未被送到两军阵前时发动进攻。
他对于战局的把控还是准确的,雍军败退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快。
城墙上赏赐的话语还没说完,赵军中就已经一片喊杀声席卷而来,所以金银财帛并没能彻底点燃士兵的作战勇气,他们又新吃了败仗心中胆怯,几乎是一触即溃,退得和兔子又快又慌张。
司马回站在随军前进的战车上,环顾四周。
那三只箱子在慌乱的撤退中被打翻,金银散落在地上,串铜钱的绳索断开,大把大把的铜钱滚得到处都是。
一些雍军士兵见钱眼开,一边跑还一边趁机捡了两块金子揣在怀里,却因为这一低头的功夫被后面的赵军追上,刀锋差一点就要划开那身破烂的甲胄,这才终于意识到小命和金银孰轻孰重,头也不回地就将金块当做石头往后一扔,刚好砸在追他的赵兵脑袋上。
金块不大,不算太沉,隔着一层头盔,虽然把追上来的赵兵砸得头晕了一瞬,但并未造成更大的伤害。
然而这黄澄澄的金子送到了眼前,做为眼看着就要攫取胜利的一方,赵兵焉能放跑这到口的肉?
他差点儿连兵器都要扔在地上,匆忙地接住了一块金子。
另一块金子砸在他的脚背上,他便弯下腰去捡。
一块金子是拿,两块金子也是拿,那么三块四块,当然也就这么顺理成章起来。
司马回当然看到了这千余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大多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金银铜钱的情形,他猛地意识到了郑含章的谋算,但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他抬起头,隔着很远看到城楼上连五官都看不清的郑含章。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在和自己对视,甚至应该在笑。
她抬手一挥,朝邑城上万箭齐发,城门中,重新齐整的大军如潮水一般冲了出来。
“这一战已经胜了。”
郑含章扶着朝邑城城墙,兴许是谋算成功的缘故,她甚至感觉不到肩膀处的伤痛。
不同于现代那具早早在作业的压迫下近视眼了的身体,古代的她视力好得惊人,用不着任何辅助便能看清战场上正发生的一切。
数千赵兵急忙捡拾金银,甚至互相争强着“战利品”,这本应该是赵军最为凶悍的锋矢此时乱成了一锅粥,还挡住了后头的赵军主力。
雍军就是在此时从城内杀出的,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很多赵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捡起已经被扔在地上的武器,就被雍军士兵的长槊穿了脖子。
不过瞬间,攻守之势便已完成了调换。
多亏了吃瓜系统啊,若非它提醒了自己赵军因为钱财功劳大打出手这件事,她是绝对想不到去了解军制中的奖惩制度,并利用对方军纪不严的这一弱点设下这个圈套的。
还好,计谋成了,而且现在也执行得相当完美。
郑含章想了想,又对着一旁一身青衫的青年道:“李参军,传令下去,此战若胜,不仅仅先前那三箱子金银是分给士卒们的,我还要再多拿出这样的三箱财物和五十只羊犒劳他们。”
“另外,最初那些诱敌的士卒们,按照规矩,三倍记功,并多发一倍的金银赏赐。”
“是!”
青衫青年李由之,洛州参军之一,那位可怜的不举兄余开的同事,他从郑含章登上城楼的那一刻起便跟在这位七皇子身边,不离左右。
在郑含章下令反击,先前诱敌的那两千多士卒连带着城内的主力冲出朝邑城的瞬间,他看向郑含章的目光就变得热烈起来,于是这会儿,哪怕郑含章把他这个参军当成了传令兵来使唤,他也全无怨言,而是将命令转告传令兵后,继续跟在郑含章身边,开口道:
“殿下这一诱敌之计妙极!自古军中最要求上下一心,而殿下却以财帛诱动士卒,让他们军容涣散,那司马回虽是良将,但也管控不住那些已经不想再战的士兵,赵军焉能不败!”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便多了一丝疑惑:“只是殿下,臣有一问。”
郑含章这会儿心情极好,笑着点头,称呼也跟着变得客气了些:“由之但问无妨。”
李由之:“这金银散落在地上,赵军捡得,我军也捡得,只是殿下,为何现在——”
他看了眼城墙下,只见战场上的雍军一个个的都卯足了劲往前冲,仿佛看不见地上的金银一般。
“明明在退下的时候,我军中也不是没有去捡金银的人。”
郑含章:“这便是军制的问题了,由之你是参军,自然知道我大雍与赵国在军功奖惩方面的不同。”
李由之不是不知兵的人,郑含章这一点明,他当即就想通了:
“对,对!我军以一场战争胜负定功论赏,而赵军则以战场上所获论功,一方面是砍下敌军首级记功升爵,另一方面,则是战场上缴获的金银财物,这些悉数归于士卒所有,任其处置,不作额外的金银赏赐。”
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更盛:“这也就导致了虽然我军中也会有想要捡拾财物之人,但是数量远远不如赵军那么多,毕竟我们只要打了胜仗就都有封赏,而赵军士兵却是要靠着这些才能养家糊口!”
郑含章微笑着补充:“还有便是,我军便是趁着这个机会才能反击赵军的。”
“那些士卒们也知道,论单打独斗,他们不是赵军的对手,现在却能如此轻易地撕开对方军阵,便说明他们若是将注意力都放在金银上,那也就只能得到这些金银,却获得不了战胜之后的更多奖赏,甚至还有可能受罚。”
郑含章摇头叹息:“这可是近在眼前的前车之鉴啊。”
事实上,那些当诱饵的士兵们对于金银不能捡这件事心里门清,要不是她在说计划的时候,队伍中跳出了个老兵表示既然要诱敌就要做得逼真些,他这个平常就动作特别灵活,跑得也特别快的就可以发挥一下演技,将金块“送”到赵兵面前,不由得他们不心动,并因此带出了几个站起来表示自己也能做到的士兵,今日他们的撤退大概会显得相当利索,一点不拖泥带水。
李由之感叹:“殿下这是将军心算准到神仙的地步了。”
他越看郑含章越是钦慕。
眼前年幼的皇子看着瘦小苍白,此时却自有一股羽扇纶巾,成竹在胸的风流意气,他看着郑含章微笑着的侧脸,一时间竟发觉自己几乎就要想不起对方仅仅是在两天前那个从战场上被狼狈抬回来的模样。
想必,七皇子之前表现出来的样子,甚至在战场上受伤,都是用来骗司马回的吧?
让那只老狐狸,还有那群赵军士兵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弱小且平庸的对手,从而轻敌。
骄兵必败啊……
李由之对着郑含章拱手一礼:“由之今日心服口服。”
对郑含章心服口服的,又何止是李由之一个人。
这可是固守朝邑城以来的第一场彻底的胜仗,不仅仅挫败了赵军的士气,甚至事后清理战场时,还多弄回来了不少赵军的盔甲。
于是,全城上下,大小官吏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郑含章,而且视线炽热。
一位能够带着他们打胜仗的皇子,总比一位拖后腿的强。
在这种情况下,郑含章见到了洛州长史刘毓。
在侍女通报之后,她便在原身的记忆中搜寻了关于这个人的片段,最后也没能找到几个。
而且,虽然对方掩盖得挺好,但那多少带着点敷衍的话语,以及每次都找借口早早离开的行为,毕竟透露出了他对这位七皇子的看不上眼。
郑含章觉得对方嫌弃得有理有据。
虽然说不能苛责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但原身的表现吧……至少做为一州刺史是绝对不合格的。
更别说做为主将了。
至于现在嘛……
她笑着等刘毓走进堂内,简单快速地寒暄过后,等到了对方的检讨反省。
内容无非和李由之白天在城墙上的那番话差不多,还多了一些对自己先前看轻了郑含章的歉意。
这些话,今天的郑含章听得挺多了,对此不以为意地轻松揭过——反正她又不是原身,她没觉得被冒犯到过。
刘毓又夸赞了两句郑含章的大度,随后,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声音也压低不少:
“另外还有一事,臣得向您禀报。臣注意到,您在午间便特别调了一支百人的骑兵,早早让他们吃饱喝足睡下,还特别喂了马。”
刘毓:“殿下可是打算夜袭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