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红梅被众人簇拥着,自觉此时自己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里头虽是忐忑,但清楚得很李子方让她牵头的用意,暗自咬牙憋了股劲,手往后把背上的周萍萍往起一托,壮着胆子朝李子方抬手的方向迈步走去。
李子方瞧着谢红梅,心里对她听话的表现还算满意,转头又朝后方的众人打了个眼色,大步跟上。
谢红梅走在前头,带着好奇,打量眼前这未曾见过的洋气高档的房子,觉得又是一番新鲜的见闻。
从这两天零碎收集到的信息得知,霍老板是个大老板,虽说最近炒股亏了钱,但是人好面子,食住自然也不乐意亏待自己,此处住的小区即便是在工地边上,但也体面得很。就看这里头,种了不少高高的细叶榕树,密密麻麻的浓绿的枝叶遮得路上一片阴凉,沿着小路过去的小花园和凉亭很是别致,跟隔壁尘飞土扬的工地板房截然两幅模样。
谢红梅心里一边为接下来上门找霍老板闹这事儿不安着,一边又忍不住对这个时代的发达感叹着,盘算着自己一定得留在这个大城市,再也不要回到大山里头去。
本来跟随着她脚步的李子方,仗着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步子也迈得大,没几步就跟背着小女娃儿的身材细小的谢红梅并排着走。
两人走在前头,领着身后的众人哄哄搡搡地走过,一路吸引住不少目光,正悠闲打着牙祭子的妇人们,还有在阳台上晾着衣服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热闹似的定定地看着他们。
这番景象倒是正合李子方的心意,能闹得影响越大就越好。
紧跟在旁的李大年蹲守了几天,出入的路早已经摸得熟悉透了,时不时吱个声给大伙引着路,饶过几个弯后举手往一处楼房上一指:“就二楼那户。”
李子方闻言转头看向谢红梅:“弟妹不用怕,大家都在这呢,走吧。”
后头的谢丽也上来给她打气。
谢红梅点头,手往后兜着周萍萍,小心翼翼踏进了楼栋。
众人闹哄哄爬上楼梯,围到霍老板二楼的出租房的大红木门前,人多势众地一下子把楼梯过道挤得水泄不通。
李子方和谢红梅站在最前,李子方也不耽搁,一边推谢红梅的胳膊示意,一边抬手就把门拍得震天响。
谢红梅没料到他动作不大,手劲却挺大,人被推得往前挪了小半步,心中暗念,这人再使点劲定能这把门给卸下来。
背后的周萍萍也被这突然的轰隆巨响吓着了,瑟缩地嗫嚅着细声喊“妈妈”,谢红梅转过头,用侧脸蹭了蹭周萍萍的脑门,颠了颠身子安抚着。
老半天过去了,门终于从里打开,露出一张白嫩水滑的年轻女人的脸庞。门开到一手臂距离时,对方显然是被门外的阵仗吓着,动作顿住:“找谁?”
李子方:“找霍总,工地的。”
女人眼珠子转动,打量着李子方这五大三粗又带着严厉的模样,迟疑了好一会,才把门拉开,侧头用细细柔柔地嗓音朝屋里喊道:“老霍。”
谢红梅这才看清女人的装扮,乌黑的长发烫得卷卷的,脸上化了艳丽的妆容,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料子很光滑的绸质短裙,领口开得极低,下摆也只是刚好盖住大腿根,半遮不遮地把身材勾勒得很是妖娆。
谢红梅不禁看得有些惊讶,在她那个时代,女人的穿衣都是极为保守的,一层一层穿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来到这个年代,来城里这两天,已经慢慢适应这里的女人的新潮的打扮,也没见过穿得如此开放又艳丽的,她一下子想起了明家那便宜过继子偷偷摸摸看的画本,里头对窑子的描画,顿时觉得有几分不适,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
屋里头响起一道男人的嗓音,男人应了一声,没多久就见一个身材有些发福、脸上戴着银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随着霍老板走近,谢红梅这才看清他衣衫不整、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心里暗叹:自古以来,有钱人的日子都是舒适的,日上三竿还在睡大觉。
霍老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黑黑的眼珠子里明明带着防备,嘴上却拉出刻意的温和的笑容,他打量了一圈跟前的谢红梅和旁边的李子方,还有后方的众人。
“小李,这是?”
李子方把手虚虚按到谢红梅肩上:“霍总,这是家学的家属,昨天刚到羊城来,今天特意上来找您见见面。”
霍老板一愣,理了理衣襟,先是朝谢红梅点了点头,然后责备地朝李子方说:“那这么多伙计过来是怎么回事?”
李子方从裤兜掏出一包烟,从里头抽了一根递给霍老板,见霍老板不接,就自个点火吸了一口,说道:“都是些家学的同乡,平时跟家学关系处得熟,今天见着人家孤儿寡母,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就陪着跟过来。”
说着又给谢红梅递了个眼色,谢红梅接过眼神立马带着哭腔,颤巍巍地说:“霍老板,我是家学的媳妇,带着家学这三岁的小女娃,过来找您讨个说法。”
霍老板脸色不由得一僵,语气温和地慰问:“周家嫂子啊,家学现在啥情况了?尸首领回去了吗?”
谢红梅嗓音抖着:“昨天一到步就去医院看了,我这可怜的家学啊,人说没就没了,想买个墓地下葬,钱也不够……”
“这……公司给的抚恤金还没拿到吗?”霍老板看似不经意地往李子方瞟了一眼,沉吟道,“这财务部怎么干活的?”
李子方听完,用力吐了口烟,心里暗骂这狗崽子霍总,揣着明白装糊涂,区区一万块钱就想把人给打发了不说,财务部没他命令压根儿不会发款。
正想开口之际,就被旁边的谢红梅截住了话,谢红梅哭腔更浓:“霍总!咱们家学没了,留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也是钱,住也是钱,以后供书教学也是钱,我这孤儿寡母的,真是没法过了……”
霍老板听完,厚重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开口:
“周家嫂子啊,你先冷静。我也知道发生这种事情,对你打击肯定是天大的。可你这样哭闹,家学也回不来啊,还是麻利先让家学入土为安吧。”
谢红梅感觉情绪上来了,果真有泪水涌出,呜呜哭着:“子方大哥说公司只能赔偿咱们一万块,这钱给家学办后事完了,还剩多少留给我们一家过日子……家学还不如带上我们一起去了……”
在谢红梅背后一直安安静静不吱声的周萍萍见妈妈在哭,年纪小小的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话,不知所措地只觉得心里难受着,也跟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霍老板:“家学他是在工地出了事,虽说是意外,但也是家学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咱们华嘉念在家学在工地干了这几年,干的也是累人的活,也不问功劳还是苦劳了,这抚恤金是财务部和劳务部商量过,符合规定才缺定下来的。”
一旁的谢丽忍不住出声:“霍总,家学他人从架子上掉下来,也不能全说是意外的,工地上也没做够安全措施呢!”
说到工地作业的安全,公司自然是有责任给伙计们提供保障的。因此一说到此,一直在后头不吭声的众人也产生了共鸣,纷纷附和起来。
霍老板顿时脸色发青,有些心虚地游移着目光,但处在高位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调整好表情,语气严肃:“没证没据这话可不能乱说,咱工地处处都符合国家规定和标准,每个月都有自查,国检队也定时过来检查……”
“霍总,我听咱家东子说,安全帽都破得起缝隙了,申请换新的,整整两个礼拜过去了都没发新的下来呢!”
“我男人也说,上吊机的安全绳也是早就磨得破破烂烂的,还在用着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闹闹哄哄地引来隔壁邻居开门围观上了。
霍老板脸色难看得很,像是句句都戳中心窝子,又插不上话,脸都要黑得发糊。
谢红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看霍老板的神情,暗暗思忖着,这工地里头,安全设备采购一定是归这霍总管理,里头也不知藏污纳垢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李子方见差不多了,把烟掐灭了往地上一扔,打了个眼色示意众人先消停住,转头又看向霍老板。
“霍总,这周家媳妇带着三岁的娃,老家还有一对老父母要照养,咱们这抚恤金也不该敷衍了事不是?再说,家学失足这事,万一惊动到警局,引来上头来彻查,对咱们公司名声也不好……”
霍老板皱着眉,思索了半天,对还在哭个不停的谢红梅说道:“周家嫂子,抚恤金这事,我回头再跟财务的伙计琢磨下,你先回去等着,我这几天就让人给你答复,你看怎么样?”
谢红梅心知霍老板这服软的话其实只想把她打发走罢了,背后也不知有几分真假,就继续呜呜地哭:“霍总您今天不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答复,我们……我们不走!”
身后的众人也齐声附和,给谢红梅助阵,话语声充斥了整个楼道。
隔壁的几户邻居敞开了大门,聚到一块,眼神复杂地看向霍老板,小声在议论着。
一时间群情汹涌。
霍老板揉了揉脸,抬手在空中压了压:“大家别吵,都先冷静!”
见众人终于收势,又朝谢红梅说:“周家嫂子,这样,我答应你,今天我就去找财务部的伙计商量,最迟明天给你答复。”
谢红梅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周萍萍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得她紧紧的。突然,肩上被一只大手按住。
李子方:“弟妹,霍总是个信而有信的人,相信定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的。”
谢红梅心里虽然不解李子方这突然收手的用意,但见他眼神像鹰一样凌厉地看着霍老板,心知他必定是有所打算,只好胡乱擦着眼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