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李世民不知道有多久没体会过“百口莫辩”的感觉了。好像只在不断被父兄打压的秦王时代,他才经常生出类似的无力感。魏征指责的目光唤起了李世民不愉快的回忆,他一时间又气又恼,表情管理差点失控!

魏卿!

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人君人父所为”?难不成你觉得,是朕想派人跟随玄奘出行,却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把黑锅扣在了承乾的头上?

李世民不由得深深怀疑起,在魏征的心中,他这个主君到底是什么形象。

天知道,他一开始只是觉得魏征像块硌脚的臭石头,想看看太子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又或是这个性格冷硬的谏臣又会如何对待年方七岁、形容样貌处处可爱的太子?

得了——李世民望了周围一圈呼吸都放轻,目光却止不住向这边瞥过来的众大臣。现在被人看乐子的是他自己了。

魏征见李世民神色诡异,一言不发,还以为这就是他心虚的表现。粗黑的眉头一凝,正要攒足气势再谏时,一道轻柔的力道扯住了他袍袖。

李承乾幽幽的声音传来:“什么意思?魏卿,这分明是孤想出来的主意啊!”

什么?真是太子殿下想的?

可他还七岁啊,如何能这般有远见?

魏征下意识觉得不可思议,低头一瞥,太子殿下元宵般白嫩的面皮皱成了一团。不是心虚,而是功劳被抢走了的哀怨之色。

他当下就信了八分。再抬头看李世民时,总算理解了他紧皱的眉头到底是什么意思——魏卿啊魏卿,朕如此厚待重任于你,可在你心里,朕就是个不配为人君父、穷兵黩武的独夫民贼么?

“微臣错怪了陛下,请陛下降罪。”魏征深吸一口气,纳头便拜。果断与他开口直谏时无二。

“哼!”李世民发出很小、但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响:“起来吧,朕不怪你。下次直谏记得弄清楚原委再开口。魏卿现在觉得太子殿下的提议如何?”

抓着魏征袖口不放的李承乾悄悄竖起了小耳朵。

魏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深谋远虑。太子殿下果然颇有天姿。”

“不过,如今天下稍安,百废待兴。拓展边界一事,还请陛下三思后行,莫要行一时意气。”

“天竺路途遥远,玄奘大师此去也要三年五载的。等大师回国后再商议此事。”

李世民点点头,没说他对或者不对,只扫过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臣子们:“走罢。”

又把撅着嘴的李承乾往自己怀里带,等到两人走到一个隔绝旁人声音的距离时,他才问道:“怎么撅着个嘴呢?魏卿没狠狠夸你几句,不开心了?”

“……是有点。”

李承乾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抬头看李世民,问出了心中更重一层的疑惑:“不过,阿耶,魏大夫明明误会了您,还那样指责您,您怎么都不罚他呢?”

“承乾想罚他?”

李承乾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耶,你还没说为什么呢。”

“哎……”李世民叹了口气:“因为在魏卿眼中,你阿耶原就是那样的人啊。”

魏征是故太子门人,这不是什么秘密。武德年间,上皇和故太子“坐镇”长安,他在外四处征讨。当时就有一批文人拱卫在故太子李建成身旁。他们对他这个威胁太子乃至帝位的武将、皇次子是个什么评价,李世民用脚趾都能想得到。

可打天下和守天下是两回事。前者李世民麾下人才济济,后者就捉襟见肘了。只要国朝还用得上以魏征为首的文官们,一点言语冒犯,以李世民的心胸,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魏卿他年少孤苦,曾经参加过瓦岗军,又写信劝李勣归唐。他是决计不愿看战祸再起的。”

李承乾皱眉,有点不高兴:“那、那不打了?”

可大唐的国界线怎么办?

“谁说的?”转眼到了大安宫的门前,李世民踏过一处高高的门槛,顺带把李承乾抱起跨了过去。

“你阿耶不是说了么,等玄奘大师回来后再商量。那时大唐已经休养了几年生息,兵强马壮,府库充实。打几场仗也不至于损耗民力。说不准那时,魏卿就会改掉口风了。”

“承乾,你须知,为人君者要广纳谏论,偏听则明,应当心中明断厉害之后,再行决定,断不能被一家之言所左右。”李世民最后总结道。

李承乾若有所思。

一家之言?弹幕算不算一家之言呢?他这次就是以为天人论断必然可信,才会期待魏征的夸奖。结果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拓展边界是美事一桩。

“儿臣受教啦!”许久,李承乾微微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李世民正要逗弄他两句,一道困意十足、哈欠连连的呵斥声就遥遥传来:“此乃皇室重地,何人胆敢擅……陛下!”

呵斥到最后惊恐地变了调,显得格外扭曲。

李世民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安宫,不快地拧了拧眉毛。还皇室重地呢?一行人大喇喇把马车停到门前,又一路长驱直入,愣是没一个人出来阻拦的。跨过屋子的门槛才有人发现。

内侍早把失职者扣住,也抵不住他叩首连连,哀叫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冲撞了皇上,奴婢罪该万死!”

“看守之人呢?”

这人猛地噤声了,只不住地磕头。

李世民无奈地叹了口气。幸好他白龙鱼服地来了,要不然谁知道,大安宫根本不是一点炭耗贪污的问题,而是守备力量竟倏忽至此?

他原计划着最迟在明年,就让太上皇搬来此地长居。如今看这宫里宫外芳草萋萋、守备松弛,怕是不能如约了。

又看了眼背后几位心腹大臣,心不由得更累了,自家的狗屁倒灶事儿翻开掀在人前。也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脸上无光啊。

李承乾感受到了自家阿耶低落的情绪,拽了下李世民袖子,安慰道:“阿耶你快瞧,宫女的人数好像没少多少诶~”

内侍们的效率很高,早在发现不对劲时,就把大安宫服侍的所有人都叫了出来,乌泱泱在李世民面前跪了一地。李承乾一眼就看出宫女人没少,少的反而是看守的侍卫。

奇怪……

那为何缺少的反是宫女的炭耗呢?按照寻常贪污克扣的逻辑来说,不应该是如数填报,才好吃空饷的么?

李承乾微微眯眼,有些想不明白。

他能发觉的,李世民自然能发觉:“宫女的炭耗……”

没想到,李世民没说几个字,负责人就应激似地叩首连连:“奴婢万死,奴婢不该生出贪墨之心,昧下炭耗,请皇上饶奴一命!”

他惶恐的神色如此真情实感,反而加深了李承乾的困惑——

明明是克扣,偏说自己是贪污。难道说,这监工人是个实心眼子,他自己昧下了多少,账簿上就缺了多少?

李承乾震惊了,李世民却不信世界上还有这么蠢的人,板着脸不肯相信。这时候,就轮到心腹重臣给他分忧了。

房玄龄上前一步:“陛下不若交予臣审问个中详情?”

“劳烦房卿了。”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自己当了甩手掌柜和儿子去大安宫深处巡视了起来。一见面就捅破了个大篓子,他直觉此地的缺漏远不止一处。

大安宫中华庭深拥、粉墙环护。与巍峨堂皇的太极宫迥异,是一处极佳的养老圣地。上皇来住必定能安享晚年。

他刚这么想才一刻钟时间,就发现了一处巨大的不对劲:不远处的墙根之下,不是芳草萋萋,而是有火烧过的痕迹。

李世民顿时脑子嗡嗡的,李承乾也吓了一跳,小脸煞白。

有人在这里生过火!

须知宫中建筑石质少、木质多。一旦着火,整座宫殿都能化成灰烬。宫规因此对明火甚是戒严,就连灶房都不能随便见火光,就怕一个不慎整座宫殿都毁了。而今有人却敢在这里生火,连痕迹都不掩饰。

要是一个不小心把大安宫烧了,那坊间的物议会夸张到什么地步?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意。只这一处痕迹,大安宫总管就注定活不成了。却见李承乾已经蹬着小步子跑了过去,又用手往那处灰烬扒拉着

“承乾你……”自家干净漂亮的儿子一伸手就要去摸一把灰,李世民看得糟心,险些就要呵斥。

“阿耶,你快来看!”

李承乾指着这处烧痕,朗声道:“这不是木炭灰,这是石炭灰!”

弹幕果然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两种灰有什么不同。木炭灰,李承乾是见过的,黑白黑白的。而他现在捧在手上的,却是纯灰色的一捧粉末。

什么?石炭?

李世民恍然之间生出明悟之感——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宫中的炭耗会少上数分了。原来这大安宫内藏有石炭,宫女们烧石炭取暖,消耗的木炭数自然而然就少了。

房玄龄带来的证词也佐证了这一点:“这人交代说,他来此地看守之后就大肆敛财,昧下了宫女们一半的炭耗钱。只是他是个糊涂的,不晓得宫女们早在上一任守备在时就自行发掘出石炭,削减了炭耗的开支,还以为那炭耗是足数的,自然就照旧例上报了。”

李世民听完后,脸色很是难看,其他人的脸色也各有千秋,有想笑的,却在看到帝王板着的脸时闭上了嘴。

李承乾问出了他们心里想说的话:“那宫女们少了炭耗,岂不是要铆足了劲靠石炭取暖?啊,大安宫不会被挖空了吧?”

直到君臣由宫女领去发现石炭的地方,看着宫殿下的大坑时,齐齐默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家里有矿~】

【我真的笑死,家里有矿也不能矿上长个家吧!谁会住这种房子啊!】

“诸卿……”

李世民一扭头,臣子们的眼神四处乱飞,就是不跟皇帝的对上。笑话,谁愿意夹在前后两代帝王的家事中间,他们还是帮陛下思考怎么治国吧。

魏征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要不他来。反正他是故太子洗马,身份够敏感了,再敏感一点帮陛下处理一回家事也无妨。

李承乾却突然开口:“阿耶,让我来试试?”

“哦?”李世民大喜过望,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不愧是阿耶的太子。那大安宫的善后就交给承乾了,朕会安排好人手,随意给你调用!”

“好呀好呀。”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李承乾是最合适的人选。当年上皇疼爱他良多,纵使把差使搞砸了,应该也不会引起什么非议。孙子给爷爷献孝心,天经地义,即使手段不当,那初心也是好的嘛!

而且这是孩子第一次要求独立当差,李世民默默放低了标准——如果是寻常的臣子,他必然会要求要尽可能多地挖出石炭,然后再把大坑填上,才算一件完美的差使。可是李承乾当差,只要他能把坑填平,老父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结果嘛……

“太子这几日如何?”

“回陛下,太子已经把大安宫推倒挖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人猜对,可恶,是我的脑洞太偏门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