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飞白

定北王府的鞠场,热闹非凡。没有丝竹之声,只有将士们觥筹交错酒的洪钟之声及酒酣胸胆正开张之态。一侧,十堆杏木疙瘩烧旺的红火架着十只羊,只见定北王席地而坐于一堆红火前九名供膳分别坐于其他红火前烤制了一个时辰多了。

其间,将士们纷纷过来与定北王对饮,起先的几盏他都一饮而尽,后来的微微沾了唇就算喝过,其实定北王的酒量深不可测,边境的庆功宴回回都是众人皆醉他独醒,如今仅沾唇皆因他在给众将烤制红羊枝杖。

红羊枝杖是选膘肥体壮的一至两周的小羯羊,宰杀褪毛腌制,四腿四蹄撑着烤羊身。宰杀腌制人人皆能做好,关键在于要依据表皮的色泽控制火候及刷油的时机,此事无人能及定北王。在军中能得定北王亲制的红羊枝杖是一件余有荣焉的事,那还都是在文朔八年了。

这时汪总管来报长宁郡主来鞠场驭马,定北王嘴角往上扯了扯,对汪总管耳语了几句,汪总管领命而去。

不多时,带着汪总管给的帷帽的王竟夕与栈香从前院驰马到了鞠场,下马后在汪总管的引领下径直走上了鞠场的仰山亭。

虽汪总管已按照定北王吩咐尽量避人耳目,然对于听力极好和警觉性极高的哥舒亦和徐良等人,还是瞧见了两位娘子往仰山亭走去。

其中一个姑娘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从胡服的束腰能看出小娘子身量纤纤,跟其后的娘子梳着丫髻头,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但腰间的横刀却让人不敢靠近,目不斜视地跟在戴帷帽的小娘子后头,一瞧便是她的护卫婢女。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了小娘子的帷帽上,恨不得看个究竟。只有哥舒亦,一眼不错地盯着栈香,栈香似乎也在众人分神地时候斜眼看了哥舒亦。

定北王瞥了一眼哥舒亦后清了嗓子,众将才回过神来。只见红羊枝杖已经烤好,定北王拿着窄刀细致地切下羊脸上最嫩的一块肉,再切下一些羊颈肉和肩肉,放到琉璃盘里,起身对徐良了句余下分给褚将便向仰山亭走去。

众将见定北王远去,立即围住了徐良:“王爷这是去会小娘子了?那小娘子是谁?”徐良装着沉下脸:“敢打听王爷的事,都不要命了?”众将笑着一哄而散。

仰山亭高二十尺,由于亭子飞檐错落和树木巧妙遮挡,从亭子往下看一览无遗,而从下往上却看不到亭子里的人或物。

定北王与王竟夕相对而坐,她便闻到了一丝酒味。把帷帽边取下来边问:“臣女是否叨扰了王爷?今日庆功,王爷该与褚将把酒言欢的。”

“无妨,郡主先尝尝红羊枝杖。”

看着琉璃盘里表面金红油亮、外焦里嫩、香味喷发的羊肉,王竟夕双眼顿时顾盼生辉。也顾不得再多礼数,用箸尝了一块。

“王爷府上的供膳比宫中的还厉害!”

“郡主,这可不是供膳所制,是王爷……”汪总管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定北王一个眼神给拦住了。

“原来是王爷亲自烤的,那臣女岂不是太有口福了。王爷可否是喝了些许的酒?可叫人备点醒酒汤?我阿娘常常会给我阿耶备醒酒汤。”

“那想必郡主所制醒酒汤当与众不同,今日吾无妨,这碗醒酒汤郡主先欠着,可好?来日方长。”

王爷这是将她与他比作她阿耶阿娘么?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亦或许是王爷饮酒有些上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耳根却止不住地有些发热,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在定北王把话岔开:“羊肉热着吃最是美味,如今郡主不便围着火边,恐怕要加些盐或调料更佳。我看你的侍女栈香腿脚功夫不错,让她去找徐良速取些来,恐羊肉凉了。”

“对对,我最是喜欢孜然的。栈香,你去罢!”

两盏茶的功夫,栈香稍有些气息不稳地回到了仰山亭,调料和盐自是不用说,还端来了含桃、茶和糕点。看到含桃的王竟夕有些迫不及待,若不是栈香一句姑娘净手恐怕她早已将含桃放到嘴里了。净手的时候栈香悄悄在她耳边说:“姑娘喜欢含桃,亦要少食些,毕竟是生冷之物,丁香的嘱咐您可别忘了。”

“汪福全,把宫里赏下来的含桃给太妃送去一盅,余下的让郡主带回去,只说太妃赏郡主侍疾之功。”定北王转头说道。

听到这,王竟夕眼睛发光,心里盘算,与去岁圣人才赐了王将军府一盅相比,如今这些,阿娘阿妹吃个够不在话下,还能给平乐县主送些去,就连她身边伺候的婢女也能尝尝。

“如此多谢王爷了!每年含桃成熟,宫里都用来供奉太庙,圣人也会赏赐大臣再皇家含桃园里采摘、设宴品尝,现下圣人把昨儿摘下来的含桃都赏赐给了王爷,想必将军府今年是得不到含桃了。”

听她絮絮叨叨地表达着对含桃欢喜的定北王微微一笑,正巧被她抬头瞧见。王爷笑起来可真好看,威严紧张顿时没有了,只可惜王爷很是吝惜自己的笑容。

“现下跑马亦可,然诸多武将在此,恐郡主心中紧张,多有不便。”

“王爷,今儿能得这些含桃,已是喜不自胜,驭马便罢了,只是明儿起我恐不能驭马了。”

“这是为何?内文学馆不是巳时下学,自宫门至定北王府车舆仅需约莫两盏茶的时间。郡主可驭马后与太妃进午食再归家,如此亦可陪陪太妃。”

“诶,王爷有所不知。内文学馆教习经文、史子集缀文、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咏饮、算和棋,这些我还能勉强应付,去岁年试均考得乙上或甲下,唯有飞白书,却得了个丙下。圣人曾在宴席上叮嘱我在飞白书上下功夫。如今翰林院供奉张怀玉已经定省归京,定让我补了这些天落下飞白的课业,不会这么早放我下学。”王竟夕越说越是垂头丧气。

据徐基所报,去岁王竟夕飞白书得了丙下仍是大朔开国以来最差,与她一同在内文学馆教习的华妃的安定公主、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家的女儿都对她这样的课业成绩鄙夷不屑,这姑娘为此在内文学馆闷闷不乐了一阵子。

飞白书是先帝酷爱的一种书法,其水平已经超越了前代名家,尤其在晚年时他的作品成为朝臣追求的对象。有次先帝在设宴时一时兴起,操笔作飞白之书,当时群臣借着酒兴纷纷从先帝手中抢夺,尚书左丞刘泊竟然登上御床,抢先夺得,没有抢得的群臣指责刘泊善登御床,罪当死,请求先帝将其交给刑部惩处。然先帝却以为是君臣同乐不应因一时失误去扫众人之兴。

文帝为表对先帝的尊崇,无论是在国子监还是内文学馆都设置了飞白书教习,然自己对飞白书的认知却不得要领。

定北王得先帝教导多年,飞白书的水平之高在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

先帝曾道:“临书之道,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心神不正,字则欹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1】飞白是枯墨用笔的一种书体,需得笔力遒劲,笔势惊绝,实则不适合女子练习的一种书法。大朔崇尚武学,女子亦多习武,勉强在书写飞白体时做到形似两三分,然学书之难,需神形皆具。

然王竟夕从不习武,且身量纤纤,手无缚鸡之力,她的飞白书若是能看便是怪事一桩了。

“郡主这些飞白课业是因为本王才落下的罢?”

王竟夕抿嘴有些怪嗔地看着他。可不是因为他只叫她练习了小楷么!终究还是她自己实在与此书法上毫无兴趣。

“总归还是臣女自己太过愚钝。”

“那张怀玉可有提起当朝能得飞白书精髓之人?”

王竟夕恍然大悟:“是了,张供奉曾在教习说道王爷的飞白书大有赶超先帝之势。”

“那既如此,郡主可否放心把你的飞白体功课交予本王?”

定北王这是要代劳她的飞白体课业么?王爷如此板正怎会助她在课业上舞弊?当她对上定北王含笑的眼,加之对飞白书深恶痛绝的她已经顾不得许多,脱口而出:“功课一事王爷可以代劳,然岁末的年试可如何是好?”

“郡主可知,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敌而制胜。如今郡主纵是勤学苦练,恐怕在飞白书上也难有建树。然郡主现下驭马之术可是大有进展,应乘胜追击。年试还有半载有余,郡主安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半载之后,内文学馆的教习课程上有无飞白书都不好说了。

“如此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谢天谢地!王爷不知,我已为飞白书发愁了好几日,说愁肠百结亦不为过,想着要去内文学馆更是惴惴不安。王爷帮我如此大之忙,不知道如何道谢才好?”

看她如释重负神采奕奕的样子,定北王心中亦是酣畅淋漓,似乎有些情意绵绵地看着王竟夕:“那郡主可要好好想想,如今先是欠了醒酒汤,现下又该欠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1】临摹古人的书法,一点也不学他们的形态和情势,只求其背后的骨力。心神如果不正,写的字就会歪斜;心气不和,字就会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