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位于烟柳巷最繁华的位置,是大燕朝京城中最有名的妓馆。
客人进入大堂之后,往北走,可找到娇俏可人的风尘女子相陪,往南走,则是相公堂子,喧嚣景象与北半部分毫无二致。
陈兮打记事起就住在春风渡的后院,如今已有18年光景。
及笄之后,老鸨再三要求她挂牌接客,然而把陈兮带大的灵秀抵死不让,把自己大半辈子攒的用于赎身的积蓄都给了老鸨,这才让陈兮免于以色事人。
精明如老鸨这样的女人,哪肯养闲人?
陈兮还不到10岁的时候就已经要在春风渡跑腿打杂了,主要就是帮姑娘相公们洗洗衣服,提提洗澡水,每天累得要死,一个月只能挣二钱银子。
陈兮把银子攒起来,盼着有朝一日攒够银钱,给秀姨赎身。
为了干活方便,她平日里都只穿轻便的男装,作小厮打扮。
这天,她正拎着一桶水,准备给姑娘房里送去,碰上秀姨刚送走一位客人,正往回走。
“兮儿,累不累啊?”秀姨用香帕给陈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满眼疼惜。
“秀姨——”陈兮把水桶放到地上,亲热地唤了一声,脸上绽出一个微笑,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我不累,嘿嘿。”
灵秀摸了摸她的头,有些感慨地说:“你都18岁了,总在这里打杂也不是事儿......”说到这,灵秀有些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接着说,“你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你是说星临哥哥?”陈兮右手食指在下巴上点了点,努力思考,“当初说三年就回来,可现在他走了快五年了,连一封信都没写过,肯定早把我们忘了,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不认他这个师傅。”
“你个小没良心的,”灵秀点了点陈兮的额头,笑嗔道。
就这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走过来,撞到了灵秀身上,陈兮赶紧把灵秀拉到身后。
“没长眼睛啊!老贱人!”男客人破口大骂。
陈兮撩起眼皮一看,原来是住前边那条街的李大户家的儿子李公子。
李大户严正端方,家教甚严,不承想教育出来的儿子却是个整天浪迹于烟花之地的二世祖。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李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那不苟言笑的老爹,耗子见了猫似的那种怕。
陈兮眉头微微一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一圈,随即敛眉顺目,点头哈腰,道:“李大爷,实对不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李公子见这小伙计服软,是个好欺负的,不欲理他,指着陈兮身后的灵秀,趾高气扬地警告说:“老贱人,下次记得,见了本大爷,躲远点,别脏了本大爷的眼。”
陈兮陪着笑,说:“谢大爷!您慢走!”说着,让到一旁。
李公子甩了甩袖子,大摇大摆往外走。
陈兮脸色瞬变,反手拿过灵秀手中的香巾,将一角塞在李公子腰带下,迅速抽回手。
看着李公子离去的背影,陈兮弯了弯唇角。
“兮儿,你干什么?”灵秀不解地问。
陈兮拇指扫了扫鼻尖,“等会儿就知道了。”
陈兮洗完一盆衣服,再次回到大堂的时候,听到好多人在议论纷纷。
“你们刚才看见了吗?李大户家那儿子,逛青楼被他老子逮着了,现在正被他老爹满街追着打呢!”
“我看见了,那李公子的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哈哈哈......”
“他活该!哈哈哈,笑死我了......”
陈兮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饶有兴味地撑着下巴听这些人兴灾乐祸。
听到“猪头”两个字,陈兮突然眼前一亮,想到脆皮烧猪头,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好吃。
李公子的事,只是个小插曲,不多时便被另一阵声浪盖了过去。
“未卿要出来了!”
“未卿!未卿!未卿!”
......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陈兮早就习以为常。
未卿是春风渡南半部分的头牌,来春风渡差不多有5年了,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神色中却尽是森寒与漠然,虽如此,但对陈兮却是极好的。
陈兮想了想,这世间除了秀姨和师父,就只有未卿对她最好了。
未卿当年凭借出神入化的琴技,一曲成名,名动京城。
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一掷千金,只为和未卿共饮一杯,尚不可得,更遑论与之同榻共枕,共度春宵。
得知未卿即将弹琴的消息,所有人都推推搡搡着往台前挤,陈兮对这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
但今日似乎有点不同。
陈兮的目光被人群最后排一位年轻公子吸引。
这位公子身着白衣,挺拔高挑,面色平和,手持一把折扇,清逸出尘,仪神隽秀,给人一种超然物外之感,和这轻浮混沌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好看。
陈兮发自内心地啧啧赞叹。
只可惜......
陈兮又无不惋惜地摇了摇头。
悠悠琴声响起,如怨如慕。
欢客们玩味地看向坐在琴台前俊俏的男人,只见他面如傅粉,垂眸敛目,长发半束,沉静如水。
一曲弹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未卿欠身欲退,这时突然从台下蹿上来一人,伸手拦在未卿面前。
“欸,未卿相公,别着急走啊,”此人言语行为极其轻佻,挑挑眉对未卿说,“我出黄金十两,给我跳一支舞。”
说完,这人还朝人群中抬抬手,恶劣地一笑。
台下附和着起哄,“跳舞!跳舞!跳舞!”
未卿神色没有一丝波澜,淡声说:“不会。”
“哈哈哈哈哈!”
满堂哄笑。
“不会跳舞,陪我睡一晚也行啊,”台上的男子□□着把金锭子塞到未卿手里,顺势去抓他的手。
未卿手掌一翻,抽回手,背在身后。
金锭子从未卿掌心翻落下来,直直地砸到了男子脚尖上。
“哎哟,”男子疼得龇牙咧嘴,恼羞成怒地骂道,“给脸不要脸!今天老子要定你了,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男子再一次伸手抓住未卿的胳膊。
未卿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面露不豫之色,想要挣开他手间的桎梏,奈何对方抓和太紧,他挣了两下只是徒劳。
未卿不再挣扎,面色平静地斜睨着眼前之人。
“还想跑?”男子挑衅地瞪大眼睛看着未卿,叫嚣着,“你信不信我在这就扒光你?看你还装什么假正经!”
未卿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一闪即逝。
男人上手扯未卿的腰带。
未卿面露惊恐之色。
他的腰带已经被那人扯掉,此刻他襟怀大敞,衣衫零乱。
那人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笑得更加放肆。
陈兮怒火上涌,不由得站起身来,攥紧了拳头。
电光石火之间,却见站在人群最后排的白衣公子,脚尖轻轻一点,纵身一跃,旋身从人群头顶之上越众而出。
他轻飘飘地落在未卿身前,背对着台下众人,手上的折扇轻轻往那轻薄的男子手腕上一敲,那男子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再看时,他的手腕软趴趴地垂着,明显已经断了。
白衣男子收回扇子,轻轻一甩打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陈兮长长呼了一口气,坐回原处。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断手男子恶狠狠地瞪着白衣公子。
人人都知道他是佥都御史的儿子,是以他刚才任意妄为,没有人敢发声。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著《道德经》,已故。”白衣男子嗓音清冷。
台下一阵哄笑,断手男子面上青一阵紫一阵。
“你他妈是活腻歪了吗?”断手男气急败坏地嚷道,强撑着气势,指着白衣男子说,“你......你......你现在立刻马上跪在我脚下叫爹,给我学狗叫,我就放你一马,要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衣公子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轻轻抬起腿,脚尖往他膝弯一绕,断手男便扑倒在地。
摔了个狗吃屎。
有个随从想冲上来救主,白衣公子手上把扇子一甩,扇子打着旋飞出去,击中随从脑袋,随从四仰八叉地摔下台。
断手男自知不是对手,便大喊:“快去把我爹请来,快去!”
随从挣扎着站起来,跑了出去。
断手男想要站起来,白衣公子一脚踩在他背上,断手男动弹不得。
“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断手男仍在虚张声势。
“你爹?”白衣公子清凌凌地反问,“松狮,京巴,还是藏獒?”
“你......你......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断手男拼尽气力地咆哮。
啧!好久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
陈兮在角落里看得津津有味。
台下看热闹的人不禁为白衣公子捏了一把冷汗。
不多时,便有一位气宇轩昂一身贵气的大人,风尘仆仆赶来了。
“爹!快救我!”断手男子灰头土脸地被白衣公子踩在地上,看到他爹来了,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这位御史大人怒气冲冲地走到台上,怒视着白衣公子,兴师问罪。
只见白衣公子松了脚上的力道,微微转过头,看向御史大人。
这位御史大人登时骇然变色,浑身发冷,腿一软,跪在地上。
白衣公子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佥都御史大人磕头如捣蒜,看得断手男子一脸懵,最后骂骂咧咧地被他爹带来的随从给拖出去了。
“哎,大家都散了吧,没事了啊,没事了!”
台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黑衣公子,笑着朝白衣男子竖了个大拇指。
黑衣公子唇含浅笑,目璨桃花,倒是有几分像游戏人间的纨绔贵公子。
众人散开,未卿回到房中。
陈兮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十分好奇,不知这两位究竟何方神圣。
“小兮!帮我打一桶洗澡水!”一位姑娘大声喊道。
“好嘞!”
又来活儿了。
陈兮收了好奇心,朝后院走去。
白衣公子和黑衣公子找个空桌子,面对面坐下来。
黑衣公子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白衣公子面前,眉眼含笑地说:“好你个萧若祁,跑到妓馆英雄救美来了,你就不怕事情闹大了让你皇兄知道?”
萧若祁声线有些冷,淡声说:“闹越大越好,最好有人去皇上那里针对此事参我一本。”
黑衣公子捏捏下巴,若有所思地道:“说得也有道理,要是皇上相信你整天沉迷于声色犬马,根本对他的皇位不感兴趣,你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萧若祁端起面前茶杯,一饮而尽,把茶杯放回原处,用力猛了些,杯底与桌面撞击,发出铿然之声。
思索片刻,萧若祁沉声问:“孟瑞,你觉得刚才那男的可疑吗?”
“你是说未卿?”孟瑞抬起一双桃花眼看向萧若祁,悠然笑道:“可不可疑不知道,不过他想杀人的时候那小眼神儿还挺可爱的。”
这人永远没个正形,就不该跟他谈正事。
萧若祁拿起茶杯在手里把玩,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放空,若有所思。
“话说,你府中准备得怎么样了?”孟瑞问,“听说那北岐公主已经到京郊的素馨别苑住下了。”
“交给管家在准备了。”萧若祁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仿佛明天要成亲的不是他自己。
“行吧,”孟瑞撑着下巴,悻悻地说,“尊贵如你,也还是皇上让你娶谁你就得娶谁。”
“娶谁不都一样。”萧若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孟瑞手指敲着桌子,问:“现在干什么?”
萧若祁沉声说:“等。”
不多时,来了一个小厮,弯着身子对萧若祁揖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公子,未卿相公请您房中一叙。”
萧若祁和孟瑞交换了一个眼神,孟瑞微一点头。
萧若祁说:“你且在这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嗯。”
小厮把萧若祁带到二楼,站到一间房门前,敲了敲门,轻声说:“未卿相公,您请的那位公子到了。”
话音未落,门“吱哑”一声打开了。
陈兮立于门内,愕然看着站在小厮身后的白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