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躺在绛红色的酒水里,夏泱泱身上的汗液和酒水混在一起,眼眶里方才涌出的泪花,却方才滚落。
萧承璟用指腹将她脸上泪花轻轻拭去:“怎么倒哭了?”
夏泱泱脸儿一红,把脸别过去:“ 我也不知。” 还不是那人怕伤了孩子,非要她求着才给个痛快,记得她眼泪汪汪,可应了后,却又不是那番隐忍的模样,又让她哭了一回。
突然间,夏泱泱忽然不说话了,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的肚子。
她看了一眼萧承璟:“孩子动了!”
萧承璟眸光一亮,惊喜地坐起,将手轻轻抚在夏泱泱肚子顶上。
酒窖内一片静谧,唯有酒桶里不时滴落的残液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室内弥漫着浓酒和欢愉过后的气息。萧承璟和夏泱泱眸光交融,静静等待着腹中孩儿再次悸动。
这孩儿也算给萧承璟面子,突然又在他手下,气力十足地踢了一脚。
他抚摸着夏泱泱的肚子,轻轻安抚未出世的孩儿,一面望着夏泱泱,柔声说:“你在此处,安心等我。一切都放在我身上。”
夏泱泱不语。
萧承璟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信我。”
信他?
夏泱泱回他一个温柔的笑意,心里却道:信他不如信自己。信自己一步步安排下来,让这男人对自己死心塌地。只是到如今,她依然觉得,他这死心塌地,怕也有几分是看在这孩子份上罢。
这山庄诚然困不住萧承璟。事实上,这庄子以及庄外,管事所有的前朝暗线,早已被萧承璟全部盯上。
但是,他佯作不知,甚至暗中保护。因为这是一支,只会保护和效忠夏泱泱的力量。
萧承璟没有意识到,他前二十年谨言慎行,但所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若事关夏泱泱,便通通让路了。
他出了山庄,便有人携马接应。
彼时晨星在天,淡月尚白,山岚拂面,带着些微树木的潮气。
亲卫看他换了衣服,将长(长的红缨)枪奉上:“世子,此去凶险,还望三思啊。”
萧承璟一身劲装盔甲,看着这自幼便跟着自己的亲卫,面如冷月秋霜,眸光深如寒潭,不在夏泱泱身侧,他还是那个清冷孤高,运筹帷幄的英国公世子。
“不必再说,此事我是必然要做的。”
当日皇上颁下圣旨赐婚,萧承璟虽未当场抗旨,但却另有一桩打算:边境僵持日久,他欲深入敌军,夺那将领首级。事成之时,他将为皇上呈此大礼,也会请皇上应允他一件事——他要明媒正娶夏泱泱。
但深入敌军,谈何容易。萧承璟此生至此,唯有此事无十分把握,但是此生,这件事却至关重要。
……
山庄的管事风清池不见了萧承璟,便去找夏泱泱。她人却不在山庄里,风清池终于寻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山神庙附近那个悬崖处,由彤云搀着,望着远处的变幻莫测的云雾。
上一次在这里,竟然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公主,世子跑了。”
夏泱泱回眸一笑:“风伯父,这人是我放的。”
她抬手,扶着彤云,缓缓向风清池走过来:“风伯父,你瞧瞧。”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递到风清池手中。
风清池翻着册子,不出半个时辰,后背已经是冷汗涔涔……
那上边一桩桩,一件件,把他跟萧老将军给养军/队的各项收支,甚至还有他们在各处埋下的暗桩记得清清楚楚。
这便是萧承璟半年多来,在此处的收获。
风清池倒吸了一口气,萧老将军并非是一个不谨慎的人,能挖出这些线索之人,绝非他可以应付的。
“这册子,世子本可以交给皇上……” 夏泱泱抬手指了指山下几处灯火,“但是他无意于此。风伯父,现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若是再掀风波,苦得只是寻常人。若是我为一己之私,让万民陷入水火,泱泱也再难安乐。”
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腰:“风伯父,人生在世,君王也好,草民也罢,吃也不过三餐,身边也不过是血亲爱侣。其余的,我尚且可以放下,风伯父为何不饶了自己呢?”
夏泱泱看着风清池愈发清朗的眼睛,心知现在不如留他一个人静静,便由彤云搀扶着,缓缓下山去了。
这番大道理,夏泱泱也就是说给风清池听的罢了。其实风清池倒也不那么糊涂的人,只不过苦苦蛰伏二十来年,却接连遇上萧老将军去世,又以为夏泱泱葬身火海,才渐渐急火攻心,不愿再等下去。
转眼间,萧承璟已经走了一个月。
风清池已经放下心中执念,专心经营山庄。
夏泱泱这时已经肚大如箩,天气又热,人愈发怠惰。这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靠在软榻上拿着布头给孩子缝衣服。她倒不擅女红,只是闲来无事,为娘的给孩儿做点东西,意思意思罢了。
偏偏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站在房檐儿没完没了地叫起来。
夏泱泱本来都快要瞌睡起来,被那鸟儿惊得手一抖,一根银针竟然扎进她手指里,血珠儿立刻就渗里出来,把孩子的小衣都污了。
一旁的彤云见状,就捡了颗石子去赶那乌鸦:“快走开!扰了夫人,烦死人啦!”
她一回头,却发现夏泱泱脸上湿漉漉的,神色也不对劲儿。彤云心头一紧,跪到夏泱泱身侧:“夫人,你这是怎么啦?”
夏泱泱摸了摸自己的脸,望着那乌鸦栖息过的树枝,还在一晃一晃地,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萧承璟……走了一个月了。我昨晚,听见夜枭在哭,你可听见了没有?夜枭啼哭,是不是家里死了人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手都是水,这眼泪可是她给萧承璟流的?
夏泱泱想,她可不担心那人,她只怕自己完不成任务。她可就差那一张【洞房花烛】了。
可是,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心也突突地跳。她估计,那该是这身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才会这样,于是摸着自己的肚子,跟孩子们说:“你们就那么担心你们爹爹,娘不是还好好的。”
但就算她不拿萧承璟当回事儿,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她也总是免不了要怕的。那跟她一同做下这事儿的人不在身边,她就更怕了。
萧承璟走时,并未说清他此行去何地,做何事。夏泱泱也未曾过问。此时她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彤云,直奔大营去了。
到了大营门口,夏泱泱已经觉出不对。她也说不出到底为何,只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气氛。
等跟门口的卫/兵报了名讳,被带到萧承璟营帐之前,那种感觉愈发强烈,夏泱泱已经手脚冰冷,几乎走不了路,若不是彤云扶着,她怕是要倒在路上了。
一路上,处处可见缟素,隐隐可闻萧杀悲壮之歌,夏泱泱还未入帐,已经满面濡湿,连胸口都被泪水浸透。
等入了帐子,看见那前边黑底白字的灵位,夏泱泱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彤云怀里。
她醒来后,萧承璟的亲卫才将一切对她言明。
萧承璟深入敌营,本是有准备,但却不想混入了奸细,临阵背刺。同行将士连尸身都来不及救回。他棺椁之中只有他衣冠和兵器,不日就将运会京中。
夏泱泱听罢怅然若失,却也不再哭,喝了郎中给的安神药,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醒来,人倒是沉静了许多。
她叫彤云打点好行装: “我要同他一起回京。萧家总不至于让萧承璟绝了后,也不会让他的孩子成了私生子。嫁给他的灵位,总还可以。”
一路往北走,夏泱泱越想越觉得好笑,其实萧承璟何必瞒她。他为了谋求与她的婚事,她是万般也不会拦着的。他竟然怕她忧心,不告诉她。
只是,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她跟萧承璟之间居然是这么一个死局。而到了最后,她所依靠的,还是她自己当初设局的成果。
到了京城,进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夫妇悲伤之余,见了夏泱泱竟是十分欣慰。特别是英国公夫人,居然一扫之前的傲慢鄙夷。
原来萧承璟早已书写一封密信,将他叔父的作为禀明父母。其实英国公对于前朝之事,并非心中无愧,然而人生在世,哪能完美,为了家族明哲保身罢了。
而英国公王夫人得知夏泱泱的身世,心中思忖,便知她生母竟同她是一对儿手帕之交,心中龃龉烟消云散。王夫人只恨没有从前没有正眼瞧她,兜兜转转,这姻缘还是落在了她儿子身上,那一腔怜爱之心,便都倾注于夏泱泱身上了。
……
夏泱泱抱着萧承璟的灵位成亲那日,英国公府门长街前的每一棵玉兰树上,都扎满了红色的丝绢,绵延十里之外。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像卡牌上描述的一样,像是他许诺的那样……
娇美无双的新嫁娘将灵位紧贴胸前,盖头下,她的眉头却轻轻抽动了一下。
从一早,夏泱泱的肚子就隐隐作痛。怀胎十月,她临盆在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