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火车站。
广场的钟楼呈尖塔状,表盘投射出一片没有死角的白光。黄皮计程车扎堆停在路边。两位司机从车子里钻出,不避夜色,站着攀谈。
风声呼啸。
咔哒哒,咔哒哒。
极静里,忽然一阵闷闷的撞击声传来。司机们忙熄灭了烟,一股脑围上去。
轮子滚过减速带。栅栏门自行升起,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裹在卡其色的羽绒服里,给绒毛簇拥着。她拖着只斑马纹的箱子,步履沉重地走出来。
“姑娘,等下怎么走?”一位司机一面低头打量她的行李,一面热切地问。
李瑞被阻得停步。她连忙勉力收拾出个笑脸,摆着手道,“抱歉师傅,我不坐车。这时候赶地铁来得及啦。”
说着,她活动活动酸痛的肩颈,把行李换了个手提,毫无犹疑地迈开靴子向前走去。
出地铁口的时候,李瑞右手同时拉住箱子和提包,腾出左手揉捏颈后的皮肉。她不禁有点后悔。刚才在地铁上真不该没撑住,眯了那一觉!如今倒好,扭得脖子足像折断般酸痛。
可脸上仍止不住挂着笑。李瑞累得如同灵魂出窍,却仍飘飘忽忽地想着——赶午夜车次回来,住宿补贴攒下三百元。刚才这一路少说省下七八十块交通费。合计下来,这趟差到底没有白出!
虽然艰苦,日子又可好好过下去了。
毕业的当年,李瑞排除万难入职了这家公司,从此三天两头出差都成了家常便饭。今年是第三年了。
在这座城市浅浅地扎下根,也是第三年了。
三年前当她放弃继续求学,义无反顾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时,父母和伙伴们头顶都升起一个张圆了嘴巴的问号。
“从来没有听你提到过。你怎么突然要跑到那么远去?”“那么北的城市,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你真的能够适应吗?”……
李瑞都只是笑着听完他们的话,眼神缓慢地移开,喃喃地答:
“我感到我和那座城市很有缘分。就像,就像很早以前曾经在那里发生了很刻骨铭心的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收紧了下巴,一字一顿地道:“我一定要去看看,去看看那些我心里的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瑞没有说谎。那些听起来每一句都像借口的话,实际上正是她来到国境最北的真实原因。
自从小时候起,李瑞常常梦见一片万物枯死的雪地。四周都是山,肥胖的红鸮层层叠叠地在人的头顶盘旋,带起一排糊状的雪沫,掩映于灰白的烟雾中。
天空那么高,澄净地连着雪。李瑞穿着又硬又厚的长袍,伸直了腿在雪地中瘫坐,心中涌动着甜蜜的思绪。风呜呜地怪叫着,从一片山坳中笔直地穿插出来,在她的耳侧切割出一团鲜血。
“你在等我吗?”
寂寥里,忽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风的尽头,连绵的山脉被劈开一道裂隙。冰河从其间流泻而出,刹那间有火光亮起,从脚下流过。李瑞兴奋起来。她赶忙抬头去迎,山的缺口处正耸立起一具高大的身体,乘风雪而下。
片刻即至眼前。
李瑞呆呆地看着他。雪白的长袍裹住他的身体,肩膀像一座山那样宽阔。那个人低下头。他把手伸出来,粗糙的手指抚摸了一下李瑞的耳廓。那一瞬间,李瑞感到一种奇异的向外生长的感觉。
那道被风刮出的裂口,于一瞬间凝结。雪和冬风带来的热与痒悉数消散。残留的血液悬挂在耳廓冻硬的外壳上,如在冰晶里包裹住一粒红色的胶状的石头。
他的身上传来滚烫的兽肉被冷冻后的味道,腥甜、挂满冰霜。李瑞抬手摸了摸耳朵,低下头羞赧着,憨笑了。
梦每每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你在等谁?李瑞一遍遍地问梦里的自己。
到达小区楼下已经是午夜。绿化带的灌木统一干枯,黑鸦鸦地陈列在道路两端,流露出一种要将一切都吞没的气质。李瑞见怪不怪。她目不斜视地穿行其中,手指塞进挎包里捏住钥匙,迫不及待上楼成眠。
“呜呜……呜呜……小瑞……”“呜呜,小瑞,等一等,等一等我……”
极静的深夜里忽然传来一阵猫挠似的呜咽声。
它在……叫我的名字??!!
什么东西?!
李瑞惊得一跳。
“妖魔鬼怪快快离开……不要阻拦我回家睡觉,求求您啦……”
李瑞在脑海里弧度圆满地作了个揖,后背上也升起白毛汗来。身侧的两排绿化带枯枝掩映,影影绰绰似有光影涌动。然而她并不敢扒开绿化带的枯枝子瞧一瞧,而是径直抱头朝前狂奔起来——在外打拼三年,李瑞心里最清楚这个道理。独居的女孩子,遑论是什么怪事,她探听清楚了又如何?一概解决不了。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瑞,回来!嗷呜!回来!”仿佛是对李瑞充耳不闻的一种回应,那个声音愈来愈紧张,追加起凄厉的情绪。李瑞不管不顾地朝前跑去,箱子却也舍不得丢,竟一股脑大力提在了手里,轮子也别在地上,咣啷一声折断了一只。
还有50米,30米,10米!单元门就在前方。头顶的月亮在云中忽隐忽现,平时司空见惯的社区路灯此时透出一种圣殿般暖黄色的光。李瑞盯着它,用百倍放慢的神志一点点、一点点向前奔逃。
然而就在这紧急关头,恍惚之间,一个极恐怖的念头贴着她的脊柱升腾而起,凉滋滋直流入大脑。
仿佛……是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正在……正在抱着她的腿?
“啊!放开我,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静的夜里仿佛有一扇铁门咚地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住了。
“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你是什么长毛妖怪吗?你到底要干什么!”李瑞破罐子破摔似地蹲下身,一屁股跌坐下去。她带着哭腔高亢地争辩道:“无论你是谁,我都没有得罪过你。请你放了我吧!”
“呜呜……”
然而那个热乎乎的毛球只会发出这一种模糊的哼叫声。
“呜呜……”
寒夜里90秒的对峙过去,李瑞也感到了一种荒谬。时间均匀的流逝里,她开始怀疑起之前自己是否是幻听了什么。也许刚才那场叫着她名字的追逐战只是劳碌了一整天带来的疲惫至极的幻觉。此刻在她脚底下哀哀蹭头的大概只是一只可怜的流浪小猫,在冬天不得不找一个看起来心很软的人类谋一个住处。
事已至此,不这么想又能如何?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李瑞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一只眼,看向自己的脚下。
“哦——”
顿时,一串饱受触动的低吟不由自主从口中流出。李瑞感到一种如释重负,同时小小的打着转的爱意浮上刚从惊悚的余韵中回神的心头。
那竟然是——一只灰扑扑的、双眼黑豆一样滚圆的卷毛小狗。他立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李瑞,里面竟透露出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李瑞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只小狗站在漆黑的夜里,高高弓起的背脊顶着月光,正在对她展开一场焦灼的,哀怨的,内容类似于“你怎么不记得我了”的控诉。
“这个里面有鸡胗和胡萝卜。你不要挑食,把它们全部吃干净。”
人生境遇真是神奇,难以预料。李瑞万万没想到,漫长又险象环生的一天过去之后,自己竟然在凌晨三点仍旧没有进入睡眠。明天又是满班,可她此刻却撅着屁股蹲在出租屋里,翻箱倒柜,找出秋天在楼下喂流浪狗时买来的储备食物。
房间灯火通明。
嘭地一声,李瑞单手持水果刀便撬开一个罐头。她把铁罐放在床头柜上,用一个红色的塑料碗挑出五六块内脏和根茎植物,连着汤拌得喷香。而后走到床边,温柔地抱起那块花浴巾——里面是她刚刚用了50分钟才搓洗殆毕的一只圆头圆脑的卷毛小白狗,短短的脖颈上戴着它的全部家当:一块黑色石头,以及一块蓝色波点的卡通小牌匾,上面用圆珠笔写着“Yuri”的字样。
“看来你是被前一位主人遗弃的。是吗,宝贝?”
李瑞抬手揪一揪小狗的头毛,然后把他从被子里取出来搁在地上。“好了,去吃东西吧。”
啪嗒啪嗒。小狗的爪子轻盈地挪动起来,在地板上敲击出一串清脆的小音符。走到食碗前,他伸出胶皮一样黑圆的鼻子嗅了嗅,然后疑惑地歪起脑袋,饱含深意地望了李瑞一眼。
“嗷呜?”
李瑞不解。她耸耸肩,和小狗睁圆了眼睛对视。
李瑞先撑不住笑起来。
“额……Yuri,我理解你之前在上一位主人那里,生活水平可能比现在要高。可惜……”李瑞弯下腰一把把小狗抱在怀里,把他的脑袋扳过来,贴着脸蹭了蹭。“不得不说,你刚刚在灌木丛里出现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所以我要小小地惩罚你一下——冰箱里有冷冻鸡胸肉,可我没有力气去蒸。今晚你只能吃即食食品了。”
“呜——嗷!”李瑞把脸埋进小狗洗净了香喷喷的毛毛里,蓬松的卷毛云彩一样绽开,小狗尴尬地别过头。李瑞端却不管这个。仗着力气的悬殊,她伸手牢牢钳制住小狗的脑袋,按着他亲昵地揉搓了好大一会儿。
“宝贝,宝贝!你好漂亮。”
“嗷呜……”
小狗丝毫也没有挣扎,只是仿佛大叹了一口气一般,在她怀里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他拱起身体,在空气中惊人地飞起一道弧线,以一个游刃有余的姿势完美降落在床头柜的凉水杯上。
凉水杯利落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瑞看得目瞪口呆。
“你?!”
小狗却不理睬,他把圆脸埋在水渍里,伸出粉红的舌头,大摇大摆地喝起水来。
李瑞摆出发怒的姿态,可忽然又明白过来。原来小狗只是渴了。所以他不吃饭,还摆出了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瞪眼睛又摇头的。
“好吧……好吧,Yuri,你是小狗!我不会同你计较的。是我不好,忘记了你需要清水。”李瑞无力地揉揉额角,打了个哈欠。“你慢慢喝,我去睡了。明天见。”
她准备把一切乱子都拖到明天去处理。
严格来讲,是三个小时后。三个小时后,她又该挣扎着爬起来,收拾整齐上班去了。
关上灯,李瑞飞速地缩进自己柔软的雾霾蓝棉被里,坠入睡眠。迷蒙中身侧的床铺忽然一沉,仿佛有什么小动物悄无声息降落在这里,热热地挨着她。
李瑞在脑海里做出一个无奈地扯着嘴角的表情。她已经预感到被罩上被画上了一串梅花形的深蓝脚印。睡梦中,李瑞不自主地把手指摸索上去,轻轻揪着那块旧得起了绒的细细的小毛巾。小毛巾挨着她噗嗤噗嗤睡得正香,一呼一吸带来温柔的蓬起又陷落的弧度。
“小瑞……小瑞。如果你听到我的话,请记得,不要醒来。”
“小瑞,你听到了吗?他还在等你。……拜托你帮帮他。去带他回来吧。”
霎时间,一团空响撕裂开未知的梦境。极度的黑暗里,李瑞听到这样的声音夹杂着激烈的风声一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