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都是他做什么就吃什么,不会征求她的意见,这会儿的询问中……竟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柔和。
尽管这柔和如同晨曦时淌过山间的迷雾,抓不住也不真切,青晨的眼睫还是不受控制地闪了几下。
片刻,她才又理直气壮盯着他直勾勾的眼,施施然道:“那就,勉为其难吃点儿吧。最好再有个白菜汤,菜要用新鲜的,少油,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总之,要色香味俱全。”
“……”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不仅挑食,要求还多。
楚愈痕在她过分精致的脸上不轻不重剜一眼,转身去了灶房。
难怪母亲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说这女娃挑食严重,怕是饭菜不合胃口,让他赶紧想办法,别给青家养瘦了。
几天没见,可不就是瘦了一圈。葱姜蒜不吃,油腻的不吃,咸了淡了硬了点,也不吃。
难养,还惯会得寸进尺。
下午,大黄终于生产完毕,前后共产下四只崽崽,肉嘟嘟的,一个赛一个可爱。
青晨说等回去的时候带两只去养,楚奶奶欣然答应。
坐月子的大黄得到特殊照顾,啃上了楚愈痕亲自熬的肉骨头。
而青晨也因为他的良心发现,吃上了私人订制的黄金蛋炒饭,没放她不喜欢吃的葱,但加了切成丝儿的香肠,使得原本普通的蛋炒饭更加香气扑鼻,简直勾人味蕾。
重点是,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还真把白菜煮成了国宴级别的汤,新鲜少油不咸也不淡并且色香味俱全。
当着楚愈痕的面,青晨一粒米都没剩,这也是她来这么多天吃得最饱的一次。
到底是饿了多久?楚愈痕拧拧眉,默不作声把碗洗了。
除去刚才那句“我给你做份蛋炒饭好不好”,之后他再没主动说过话。
青晨看了会他忙碌且沉默的背影,无聊地回了房。
过不多时,楚愈痕又来到门前,这次没看她作画也没说话,闷头把几天前被他一脚踹成两半的门扛出去,在院儿里一阵捣鼓,再扛回来时,已经修好。
青晨站在小窗前回头,看见安上门的他在修那台古董有线电视。
电视拆开后的电路板错综复杂,红线绿线弯弯绕绕她根本不知道是些什么。他却应对自如,找到问题,又解决问题,整个过程丝滑得比专业的还专业。
“早让你修你不修,今天怎么想起来要修电视?”楚母调侃。
他在工具箱里找工具,头也没抬,低声应道:“刚好有空。”
“修上也好,没人在家的时候晨晨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可以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楚愈痕测试电视,没有接话。
他怎么什么都会。
青晨暗自想,他分明是睿智的,勤奋上进的,又是市一中出来的人,不该是那样的成绩。
谈恋爱去了?毕竟这副皮囊放在哪个学校都是校草级别的人物,喜欢他的女生肯定不计其数。
他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或者说……他女朋友是什么样儿的。
青晨天马行空走着神,屋里就响起久违的电视声,音量很大,母子两人再讨论什么她没太听清,就听见楚愈痕提了句明早要去镇上。
他明天要去镇上?
听到这里青晨忙放下手里的画笔走出去,可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都没看见人,问楚奶奶,才得知他摘桃子去了。
去镇上不知会一声,去摘桃也不喊她一起。这两项明明就是那天她问过他,而他没做回答的。
清晨以为他们已经足够熟络,现在看来,依然陌生,不易近人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从主动给她桃吃,给她买花露水蚊香液再到今天的蛋炒饭,似乎都只是他一时兴起尽的地主之谊。
除此,便又退到分水岭外,清冷锋利,寡言少语,事不关己似的。
想着想着,青晨还是走到了那两颗遮天蔽日的桃树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楚愈痕询问的眼,像蛰伏的夜鹰,尖锐直白。
视线相撞,撞得她呼吸微滞,顿了须臾,才问: “这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楚愈痕居高临下,目色幽远:“想上来?”
可能人都有固执的一面,越是神秘的疏远自己的人和事,就越想去触碰,去挑战,去接近。
一如眼前这棵青晨从没爬上去过的桃树,一如隐没在枝叶间那个冷冷清清的人。
青晨冲他点点头。
然后就看见他往篮子上拴了根绳索,两手拽着绳索一端,把篮子放下来:“坐进去,拽紧绳子。”
“……”
哪儿有这么载人的?青晨略微有些担忧,委婉道:“我很重的,你提得起不?”
他云淡风轻说:“提你足够。”
青晨估摸了下空间距离,看看眼前的竹篮,又看看蛰伏在高处的楚愈痕,心一横,把自己打包坐了进去。
拉绳索的人力道很稳,她甚至都没怎么摇晃。
只是竹篮离地的瞬间,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是刺激也是喜悦,但不害怕。
她小时候在军队大院儿里住,被爷爷严格锻炼过,即便后来被父母接回去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教育她,但血液里仍保持着那份冒险的精神。
现下,不单人冒险,好似一颗心也跟着冒险,被绳索吊着,甩着,抛出去,许久都没能回到原位……
楚愈痕在上面接住她,然后找了根很粗很稳的丫枝让她坐下,自己也随意坐在一旁。
“怕?”他问。
清晨不动声色扶着树杆,说:“挺害怕的。”
“……”楚愈痕皱皱眉,提醒她坐好扶好别乱动。
她听话地应着,开始打量周围。
桃树很高,能看到远处的群山,静谧的村庄,也能俯瞰楚家门前那座石拱桥,夕阳西下,牧童骑着黄牛从上面经过,吆喝声悠扬。
四周蝉鸣鸟叫,脸庞晚风轻拂,天边霞光万丈,远山重重复重重,一条条,一簇簇,宛如一副绝妙的万里江山图。
青晨置身其中,世间美景尽在眼前。
只叹没拿相机或者画板,尽管画不出十分之一的美,她也想将这一幕保留记录下来。
似乎也就是这一瞬,她忽觉凉风划过心田,这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燥热;这个地方,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这个人……
“很无聊?”
身旁懒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青晨侧头,见楚愈痕一只脚荡在空中,一只弯曲,膝盖抵在胸前,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小刀刀,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削桃子。
“现在不无聊了。”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冷不丁问:“电视后面那堵墙,打算做什么?”
还以为他不会问了,清晨微顿,接上他南辕北辙的发问:“浮雕。”
“学过?”
“自学的,对室内设计感兴趣。”
“门口呢?”楚愈痕把削好的桃递过来。
青晨盯着那枚哄小孩似的果子,慌神一秒才接,道过谢,咬一口,说:“竹篱笆下我准备种花种草,你有空能带我去挖些回来吗?”
楚愈痕哂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花花草草,种那些做什么,能吃?”
“那衣服也不能吃,你为什么要穿?”
楚愈痕挑挑眉,意味深长瞅她一眼。
用错比喻,青晨有点尴尬。
错开他灼人的视线,她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有意义才去做,而是这个过程,过程会给人带来快乐和满足。
人除了吃饱穿暖,精神上也需要取悦的。假如你每天干完活回来,能看见一个温馨舒适的家,难道不好吗?”
闻言,楚愈痕目光炯炯看她许久,没有说话。
杏儿林绝大多数人还在立求温饱,而她生来就不需要担忧这些,所以可以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
平时娇气得上个厕所都嫌,连只耗子都怕的人,会不嫌父亲一身的药味汗味甚至是……腐臭味,敢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这么怕晒的一个人,为了快生产的狗,不惜在艳阳下颠簸,不惜被晒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明明只是借住一段时间,却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去粉饰那几间破烂不堪的小屋。
所以,她是纯粹的,梦幻的,甚至是文艺的,对整个人间充满善意。
她现在从树上眺望出去,看见的是夕阳,是美不胜收的万里江山图,是远方和诗意。
而楚愈痕,看见的却是祖祖辈辈无法跨越的障碍,是天堑壕沟,是他拼尽全力也要冲破的牢笼和枷锁。
对自己土生土长这片山河,他有多么热爱就有多痛恨和无奈。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收回思绪,楚愈痕缓缓道,“不过,能有心思有时间做这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完他又低笑一声:“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很穷,能吃饱穿暖已然不易,至于你口中所谓的精神取悦……重要吗?”
夜色逐渐暗下来,他的轮廓埋在阴影里,加重了五官的立体感,那双眼睛散发着连黑夜也阻挡不了的光忙,像劲草,像凌风,像一切无坚不摧的事物。
青晨定定地看着,又移开。
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话,而且是重量很足的话。
他不是不想装饰家里,是没那份心情,也没那个时间。
他是只为了觅食而千里奔袭的兽,有关于周围,是春涧还是冬雪,是夏阳还是秋风,是诗意还是远方,他又怎么顾及得上。
千言万语,清晨竟有点答不上话。
思前想后,她展颜笑道:“所以我来了呀小叔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有的是时间跟精力。”
她笑起来时恍若满天星辰都进了眼眶,眼角眉梢亮得熠熠生辉,明媚了整张脸。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楚愈痕审视着她喜笑颜开的眉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树干,没接话。
在空中荡了会脚,青晨想到个问题:“冬生是你的?”
楚愈痕倒也不在意,说:“乳名。”
“……”
——冬生,楚冬生。
楚母说他出生在冬天,应该是他父母给他取的乳名。
毕竟是长辈,白天青晨当着那么多人喊他乳名,好像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所以他当时那记深似汪洋大海的眼神,不算冤枉她。
“是冬天出生的意思吗?”为缓解尴尬,青晨没话找话。
楚愈痕把周围的桃都摘进篮子里,才淡淡道:“是冬天活过来的意思。”
冬天活过来的意思……联想到楚奶奶说他差点出生就夭折,青晨沉默下去,许久无言。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她不说话,楚愈痕悠悠然问。
“野奶奶。”
“野奶奶?”
“野牛的奶奶。”
“他家不姓野。”
“那姓什么?”
“猛。”
“猛烈的猛?”
“嗯。”
“野牛的书名叫什么?”
“猛牛。”
“……”
觉得简直人如其名,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猛牛。
一阵凉风吹过,青晨左右看看,问:“我们就这样明目张胆摘他家桃子,真的可以?”
楚愈痕斜她一眼:“你不是说想多摘点,这就怂了?”
那天说的。青晨怔了怔,轻声询问:“所以你今天来摘桃,是因为那天我的请求?”
楚愈痕没否认。
这颗桃树从他小时候就在这儿了,每年都硕果累累,但他并不爱吃,更别提爬上来。
“家里布置得很好,我爸心情不错。”他看着她,就这么说出来,“答谢你的。”
他说得坦坦荡荡,青晨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是刹那,就笑道:“那另外一个不情之请呢?”
楚愈痕一下眯起眼。
“明天去镇上捎上我行吗?放心吧,我不会跑的。”她言笑晏晏地举着三根手指发誓,“我发誓,好不好嘛痕叔?”
月光度在她羊脂玉般洁白的脸上,将每一根眼睫都勾勒得无比清晰,也勾勒着她的得寸进尺。
是个给颗糖就好的性格。
更是个表面知书达理乖巧听话,实则心里装着八百个心思的主。
楚愈痕错开视线,没说话。
青晨习惯了他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弯唇笑了笑。
一阵凉风吹过,她攸地打了个冷颤,左右看看,十分认真道:“讲真,被抓到怎么办?”
“拿你抵债。”
“……可是你不是说,我只值五十块吗?”
楚愈痕的目光落在她这边,似笑非笑:“你对自己的身价有误解?”
青晨傲娇地扬起下颌:“终于知道本小姐身价高了?”
他说:“顶多二十吧。”
“……”
心真黑。
“谁?谁他妈大晚上偷老子家的桃子,活腻了!看老子逮到怎么收拾你。”
突然,一声怒吼打破平静。
青晨猛然一惊,没想到踩漏了半拍,整个人瞬间往下掉!
好在楚愈痕眼尖手快,伸出长臂一把捞住她,将人往怀里带。
还真被捉了,真丢脸。时间静止一秒,两秒……青晨扯着楚愈痕,大气不敢喘。
“哟呵,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趁夜黑风高在上面做见不得人的事?!”
“……”
青晨被手电筒晃得恨不得挖地缝盾走,两手拼命拽着楚愈痕,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猛野牛催命似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我草,简直岂有此理了,到底他妈的是谁在上面,报上名来!”
楚愈痕被勒得紧,胸膛也被蹭得发烫。
他淡淡看一眼怀中人,一瞬又移开,冲下面懒声应道:“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