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也不知道“冬生”这名字是不是个不能提的禁忌。

楚愈痕那两道直勾勾的视线胜像头顶烈阳,青晨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上也似有起火之势,微微发烫。

众目睽睽下,她段然再说不出接生之类的话,只道:“你家有急事。”

楚愈痕不急不慢收回视线,低声说了几个工具名字。

旁边有人专门递给他,他低头轻车熟路一翻处理,让前面的人试机器,等机器重新响起来,才三两步从机盖上跳下地,然后往这边走。

刚才有机盖遮挡青晨没看清,现在才发现这人没穿上衣。

这里本就是帮糙老爷们儿待的地方,天气热大家不穿上衣很正常,是青晨误闯了。

不同于那夜月色里的朦胧,现在的楚愈痕暴露在太阳底下,麦色肌肤上的汗珠在艳阳下闪着莹光。

宽肩窄腰,背沟凹陷,线型流畅如一具精雕细琢的雕塑,彻底将他身上的野性、力量、青春、冷酷和荷尔蒙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人如果是狼,也一定会是匹称王称霸的雄性头狼。

视觉冲击过于猛烈,有那么一刻青晨的眼睫闪躲了几下,但须臾,她又静静地看过去,视线毫不避讳地定在他有力的腰腹上,那里有道经年历久的疤痕。

直到人来到跟前,她才堪堪避开。

楚愈痕迎上她这会儿才知道从他上半身躲开的视线,眯眼盯了她片刻。

知这人向来娇气,身上连头发丝儿都透着金贵。却不知,这副柔软矜持、知书达理、家教良好的面孔下,竟揣着颗从容淡定、有恃无恐且胆大包天的心。

盯着人看本身就不礼貌,况且这人还没穿上衣,青晨有些心虚地蹭蹭鼻尖,小声道:“大黄要生了,快回去吧。”

烈日下,她嫩生生的脸和脖颈都铺上了层粉红,玲珑翘挺的鼻尖也挂着细细的汗珠,被热得不轻。

楚愈痕微微拧眉,声音很沉:“过来。”

冷意兜顶落下,青晨耸耸肩,跟上他的步子。

他把她带到门卫室旁边的屋子里,随手拿了件T恤套在身上,开电风扇的时候,掏手机打电话。

电话是打给他妈妈的,让那边先回去看看狗。

有楚母在,青晨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下来。

挂断电话,楚愈痕从桌上拿了瓶水,扔给后面进来的小胖墩。

而后他又拿起一瓶,拧开,递给青晨,说了句“在这里等我”,就去了隔壁值班室。

青晨早就渴得不行,接过水喝一大口。刚才站在太阳坝里,头顶毫无遮挡,热得冒汗,这会儿进了房间,又被电风扇吹着,才感觉凉爽许多。

这间房十来平大点,不脏,倒也没多整齐,靠墙有张单人床,床单倒是挺干净,上面第放着几件明显洗过但晒得硬邦邦的衣裳。

窗户边有台办公桌,上面有笔有书还有一台台式电脑。

青晨走过去翻了几页书,发现都与高中课本全无干系,是些有关机械、智能、甚至是芯片科技相关的。

密密麻麻全是笔记,知识点非她专业范围能理解,字还写得怪好看,苍劲有力落笔有神,堪称书法。

有这功夫,高考什么分数不能考?青晨陷入深深的沉思。

能确定的是,这是楚愈痕的办公室,不回家的时候,他可能都住在这里。

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楚愈痕一踏进门,隔壁便骚动起来,光头说:“痕子,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名儿已经十多年没人喊了吧?”

青晨:“……”

那你刚才还让我喊,死光头强。听别人叫他强哥,又是个光头,青晨便暗暗给他取了个好名字。

光头强又说:“没想到你还会金屋藏娇,挺牛逼!”

青晨:“……”

“滚。”楚愈冷冷一声。

“明天来啊。”光头强说。

值班室里,楚愈痕没吱声。

“不是吧,你不来了?”强子一把拽住他,“怪我嘴贱,我不该,不该拿你的人开玩笑,我道歉!”

于是他病急乱投医地扯着脖子朝隔壁喉道:“对不起了妹妹,哥哥们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刚才一时忘行冒犯到你了,大家见你可爱,开个小玩笑,你别介。”

“……”

强子转而又吧啦吧啦讲道:“痕子,这厂子没你真不行,那些外国货全他妈是洋文,结构又复杂,杏儿林除你没几个人看得懂。

我爸给我定了任务,你不来我任务完不成,到时候他得剐我一层皮!反正你现在已经考完试了,就屈尊在我这儿多待几天嘛,工钱翻倍付给你。”

“咱哥两儿这关系,你忍心看我被我老子抽皮剥筋吗?痕子,痕叔,痕爷……”

楚愈痕暼一眼强子那没出息的贱样儿,迈步出去,懒声道:“家里有事,过两天再说。”

没想到他还是这里的香饽饽,小老板竟哭爹喊娘上赶着求他。

楚愈痕出值班室时,青晨已经跟胖墩儿在门口等着了。

他回望一眼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门已经锁上,便直径朝他们走来。

青晨不合时宜地走了下神,回想上兴趣班时在画本上描摹过的那些男模,邪魅不如他,冷酷不如他,张力也不如他,总之,没有一款是他这样的。

炎热的夏天,灰蒙的环境,即便他身上套的是件印着“强哥沙场”的黑色T恤,搭上束脚裤和老布鞋,竟也能走出复古街拍风格的气质。

青晨望着他走过来,没说话,倒是小胖墩催促说:“快点痕叔,赶紧回去接生。”

楚愈痕捏捏他胖得起褶子的后脑勺,自顾自把歪在路边的单车扶正,调高座位,跨上去双手扶住龙头,凉凉地说:“胖成这样,你给老子走路回去。”

胖子秒变苦瓜脸:“我还得回去上课呢叔,都快迟到了!”

楚愈痕扫一眼他圆滚滚的身躯,看看后座:“滚后边儿来。”

“好嘞。”胖子喜笑颜开地坐去了后面。

“意思是,我走路回去?”青晨指指自己,简直难以置信。

这可是她的车!她的车!

真以为不载她似的,一委屈眼角就红,连带着那颗泪痣也染上了层细细的红。

什么毛病。

楚愈痕似笑非笑看她片刻,撒开左手,冲自己的面前扬扬下颌:“你坐前面。”

望着面前那点儿地,青晨略显迟疑,但还是坐了上去,毕竟,现下只有这个办法。

待她坐稳,楚愈痕重新把手搭在龙头上,微微躬身,踩着脚踏板窜了出去。

青晨169,在女生群体里实属不矮,然在楚愈痕面前却显得十分娇小。

她被围在前面这点方寸之地,脑袋几乎贴着他的胸膛,近得能感受到他苍劲有力的心跳,鼻腔也迅速被他身上的洗衣粉味和少许汗味占据。

她双手抓紧横栏,一动不敢动。

“头发,处理一下。”

头顶冷冷清清的声音忽然响起,青晨回头往上一看……长发被风吹得糊了人家一脸。

“……没带头绳。”

“用手捏着。”

“那样我会抓不稳横栏。”

“抓我的手。”

“……那好吧”

然后,青晨便用一只手捏住乱飞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搭在楚愈痕的手臂上,触到他的皮肤的同时,也触到了隐藏在皮肤下鼓起来的青筋。

一霎间,两人都微乎其微地顿了顿。

烫,他的手臂像高烧发到四十度的额头,甚至远超过那个温度。

这温度透过薄薄一层皮瞬间传至青晨的手心,继而通过血液蔓延到她的脸上,热了好久,才又悄悄地被风吹散。

早知道这样,她宁愿走路……

来的时候青晨用了十五分钟,没想到回程楚愈痕载着两个人也才用了八分钟。

他们到家时,楚母已经在照顾大黄产崽了。

“晨晨,是你发现的吗?”楚母高兴地问。

青晨点头。

她说:“你救了大黄一命,他差点难产。”

嗯?

楚母说如果不是她去找楚愈痕,大黄现在已经难产身亡了。

无意中当了狗的救命恩人,迎着楚愈痕投过来的浅浅目色,青晨咧嘴笑了笑。

火急火燎把楚愈痕喊回来,但最终,他也并没去“接生”。

当时野牛奶奶让去找“冬生”,她以为冬生是兽医或者女性之类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楚愈痕。

清晨也是后知后觉。如非医务人员,如非迫不得已,让一个血气方刚二十都不到的男生去给母狗狗接生,这确实是件相当难为情的事。

那天,她本来要去围观的,结果,被楚母果断撵回屋了,说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不可以看。

于是,她只得回房,继续画先前没画完的壁画。

谁知小胖墩还没走,勾头看见室内的景象,发出一声惊叹:“哇塞,痕叔,你家有海螺姑娘?这简直比专业的装修师父还牛!”

楚愈痕进屋的一瞬就看见了,青晨还特地留意他的反应。

然而,然而,这人面不改色,按部就班坐在灶前,生火,烧水,取了块腊肉洗干净,放在锅里煮上。除此,一点反应都没有。

现在胖子再次提到,他眼底仍然古井无波,脸上静得如一面冰山水画。

好似厨房以前黑黢黢的墙壁没有变成上世纪的欧美风,好似堂屋没变成有模有样的客厅,好似这不是他的家,好似她折腾什么,怎么折腾,都跟他没半点关系。

怎么说精致的也是他的家,这人……当真是淡出了新高度。

想到这里,她心里莫名地生出股隐隐的郁闷,隐隐的愤怒,以及隐隐的失落。

没过多久,门边多出抹影子,青晨掀了下眼皮,看见是楚愈痕,在心里“呵”一声,不理他。

楚愈痕轻轻一笑,没说话,但也没走,就这么静静地看她在墙上作画。

钱罐子里培养出来的千金充满了艺术感,音乐造诣如此,绘画亦如是。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天赋异禀,才艺惊人。

十分钟半个小时又或者更久,楚愈痕还在那里。

比耐力青晨终归不如他,飞了抹眼神过去:“干嘛?”

楚愈痕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自然而然问道:“想吃什么?”

来这么多天,青晨可是第一次享受点菜的待遇。

但她还堵着口气在胸口,他既然问,她就想把自己平时吃的都报出来,什么帝王蟹东星斑红烧狮子头、百合酿虾滑、清真鲈鱼、北京烤鸭、葫芦鸡、狗不理包子……

看他怎么做得出来,还能不能继续风轻云淡。

可是,等青晨把所有美味佳肴在脑子里过了个遍,一对上那双深似汪洋大海的眼,又觉得为难这样一个家庭和这样一个人,自己也挺没劲儿的。

思及此,她缓缓垂下眼帘,情绪不怎么高地说:“也没什么想吃的,不饿。”

楚愈痕一挑眉,倪着她没作声。

她不知道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微表情已经出卖了她,明明想了无数种如何能让他下不来台的菜谱,却又在开口时善意地换了说辞。

其实即便她说出来,楚愈痕也没所谓,谁怎么看他和他的家庭,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更不觉得自己的家庭有哪点拿不出去,有哪一点能被值得讨论。

不过他没想到,即便,她还处在粉饰了家里却没在他这里讨到半点回应的气头上,却还能心存善意。

空气里静默许久,楚愈痕不知在想什么没再看那边。

却能在青晨望过去时,第一时间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敛去眼底的锋锐,柔和了语气:

“我给你做份蛋炒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