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下午,野牛骑着三蹦子送报纸过来,问楚愈痕在没在家。

青晨道谢,说:“他没在。”

人从小卖部回来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走了,看上去挺忙。

“那个,”青晨多嘴问了句,“他暑假都在做些什么?”

野牛甩甩额间红发,把报纸一一从车上抱下来放在院儿里,说:“赚钱。痕子啊,是家里的顶梁柱,牛逼,够拼,对自己也够狠,我是真佩服他,就是……”

就是成绩不理想,高考分数可能只够上个二专。青晨暗自补充完,也在心里感到丝丝惋惜。

就是这他妈的环境限制了我痕哥的才华跟发展!野牛在心里怒吼,闲聊两句后架上三蹦子走了。

他离开没多久,楚奶奶便回来了,看见那堆报纸,她疲惫的眼睛陡然精神起来,说可以用来换口锅。

“……”

青晨解释说楚爷爷想装饰内墙,而她闲来无事,刚好也感兴趣,便自告奋勇接了这份活。

错失一口锅,楚母有点惋惜,但还是同意了。

这些年她没日没夜地劳作,已经麻木到对居住环境没有任何要求和幻想。

如今有人愿意花心思,愿意为这死水一般的生活注入新鲜血液,她自是求之不得。

之后青晨问她找来人字梯,又麻烦她烧水给自己搅上半盆浆糊,便专心在房里捣鼓起来。

怎料一不小心,她把床边那张瘸脚桌弄翻了,噼里啪啦一阵响,抽屉里有东西如泥沙一样被倒出来。

全是些中性笔的笔芯,目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而且都是没了墨的。

这得写多少字才能用完这么多笔?

不过青晨没多想,班上有些女生会收集没墨的笔芯做纪念,她猜这可能是楚茵茵收集的,不然靠一个人用完这么多笔,那绝对是神,不考清华就是北大。

将满地的笔芯拾起来放回原位,青晨继续把一张张报纸糊在墙上。

楚母进屋帮忙时,她已经弄好一面墙了。

妇人诧异一个实打实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会有耐心做这些事,关键还不怕脏。

其实青晨比谁都怕脏怕灰,但架不住山中岁月无聊,她手机还没信号,不找点事儿做简直度日如年。

而且室内设计这块她从小就很喜欢,对自己的要求是,住的地方可以不豪华,但一定要温馨、干净且极具美感。

楚母看着看着,就感慨起来:“你这娃性格真好。爷爷从政,父母亲经商,含着金钥匙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一点架子都没有,知世故,暖人心,落落大方。你小叔要有你一半温顺就好了……”

这些天楚奶奶连普通话都会讲几句了,夸起人来不带重样儿的。

“那是您不知道,我毛病可多了。”

青晨笑笑,想起楚愈痕那张冷峻的脸,墨黑深邃的眸,脑海深处模糊地冒出点什么,便问:“小叔叔以前是不是去过我们家?”

楚母愣愣,自嘲一笑,没来由地说:“乡下娃儿,哪儿有那命进京啊!”

怎么会这样说呢?

青晨坐在人字梯上规规整整贴好一张,回头接过她手里递来的报纸,搭话道:“我挺好奇,以小叔叔的年龄,认我爸做干爹还说得过去,怎么会认我爷爷呢?”

原因也不复杂,她说是因为那年冬天爷爷回老家探亲,正巧遇见他降世。

老农村有个习俗,谁撞见新娃诞生,这娃就要继拜给谁,那样才好养。老爷子也觉得两人有缘,就认了他做干儿子。

还给他起名为愈痕。意思是,惟愿今后所有的伤痕,都能够顽强地愈合。

惟愿今后所有的伤痕,他都能够顽强地愈合。青晨听得入迷,沉默许久。

过了一会,楚母感叹:“其实,我们家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愈痕父亲年轻的时候很上进,而我也是念过书的人,结婚前十年,我们娘儿几个小日子过得还算幸福。只是后来……后来他出事了,子女们逐渐长大也要用钱,日子便有些喘不过气。”

略顿,她又言道:“是愈痕,他把整个家庭重担都扛在肩上,顽强得好似没什么能打倒他。久而久之,也就长成这样一个锋锐冷酷、无坚不摧的性格。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能像野牛强子他们那样天真一点,少年一点。可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说他,他长成这样,是家庭造就的。”

他把整个家庭重担都扛在肩上,顽强得好似没什么能打倒。他长成这样,是家庭造就的。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金黄色的残阳映在绿瓦片上,洒在门前青葱的银杏树上,散在青晨失神的脸上。

“他身上那条疤……是怎么来的?”青晨听见自己问。

楚母出了会神,叹气说:“车祸被人撞的,人肇事跑了,他命大,捡回来一条命。”

青晨愕然,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小叔凶你,希望你别往心里去,他没什么恶意的。”楚母又递来报纸。

青晨从楼梯上下来,攒了个位置重新爬上去,笑道:“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奶奶,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善茬。”

“你这姑娘,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楚母笑起来。

关于爷爷跟楚愈痕那场缘分的后续,楚母没再说。

而青晨也识趣地没多问,这些年她有目共睹,两家人隔山隔水这么远,并没什么过多往来。

可也不至于一点都不联系吧?至少近十年来,她没听家里人提过楚家相关话题。

“一点都不联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轻声询问。

楚母没说发没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低头笑一声,说:“地位不同,阶级不同罢了……”

青晨被这句话怔住,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有的解释跟辩解都显得无力。因为她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来,多半都是这样。

就拿爸爸妈妈来说,平时朋友遍地都是,等真出事,能帮他们的不多,多的是背后下刀子的人。

等楚母做好饭,青晨的墙也糊得差不多了。

野牛给的报纸足够,她把几间都给糊上了。

吃饭那间毕竟算半个客厅,为更具美观,她多费了点时,单独做了不规则拼接。

不仅如此,她还在电视柜后面画了面简约的背景墙线条,准备等哪天有机会去镇上,买些颜料来做一面浮雕壁画,然后再规划一下门口的院落。

她忽然还有点好奇,楚愈痕回来看见屋里变了样会是什么反应,那凌冽的眉眼会不会露出几分柔和?

晚饭青晨吃得很少,在没信号没娱乐没商场的日子里,就等于回到原始社会,她打热水洗完澡,往腿上喷些花露水后,插/上蚊香液就睡了。

担心会有老鼠跑出来,中途她醒过两次,由于昨晚被一脚踢成两半的门还破着,所以一眼就看见折叠沙发上是空的。

楚愈痕彻夜没回。

第二天,在楚母的帮忙下,青晨用她从山上带来的青苔跟石头在院落一角造了个景。这东西费时,一天下来也没弄到多少。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楚愈痕还是没回来。

之后几天也都不见他身影,青晨一天弄一点,一天弄一点,原先又旧又土的老房子摇身一变,成了治愈又充满艺术的小桥流水人家,颇有意境。

这天,吃过早饭后楚奶奶要去田里干活,楚爷爷精神不错,也想去看看自家的地,楚奶奶便骑着三蹦子带着他出去了,于是家里又只剩青晨一个人。

她换了套画画专门穿的背带裤,调好颜料,准备继续完善内墙。

不料这厢还没开始,就听见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来。

青晨皱皱眉,放下画笔走出去,看见大黄脆弱的大肚子里一动一动的,而它则难受得扭来扭去,看上去十分痛苦。

这不会是要生了吧???

青晨当即愣住,霎时手忙脚乱。

她没养过宠物,但朋友家里养过,他们照顾自家狗子尤其是怀孕的狗子,那是比亲儿子还上心的。

狗命关天,家里一个人没有,人生地不熟的,她只得跑去野牛家求助。

奈何野牛不在,只剩他身体不好,没有手机,但能给小卖部取名为“纯情是罪过”的奶奶在家。

老奶奶听青晨叙述完,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狗下儿,不大个事,它自己会生的,不消管。”

“……”

“实在不放心么去喊冬生来瞧瞧。”

“冬生是谁?接生的吗?人在哪儿?”

“在沙场。”

“沙场在哪儿?”

野牛奶奶用手指大概指了个方向。

青晨看见山的那边还是一望无际的山,空气里的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正当她急得冒汗时,从桃树上滚下来一个胖墩儿,气喘吁吁说:“我知道,我带你去。”

“远吗?”

“不远不近。”

她认得这小子,前几天要桃儿就数他蹦的最欢。

青晨二话不说回去搬出自己的折叠自行车,朝小胖墩拍拍后座:“上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爆发力,平时跑个八百米都累死累活,小肉球起码有一百二三,她却能把轮子蹬得飞快,连火烧般的热风把自己的脸打得辣乎乎的都没注意。

传说中的沙场在山的另一头,确实不远不近,但七拐八拐青晨体力有限,所以花了十五分钟才赶到那里。

沙场规模不算大,在一座好似被刀锋劈开的大山下,目光所及全是石头,空气里弥漫着机器的噪音和浓厚的灰尘。

青晨把单车扔在路边,顺着大门走进去,前脚刚踏入,就听见门卫室里响起阵阵口哨声。

她转眸,看见三四个头发五颜六色的男生在里面打牌,其中一个是光头。

视线相对的刹那,那帮人更兴奋。

青晨的突然出现,像极了迷路后误入瘴气的精灵,秀发蓬松披在肩头,发梢在风里打着卷儿,身上的格子衬衫配墨绿色宽松背带裤与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尤其是那双如泉水般纯净的杏眸,仿佛能把周围的浑浊空气都给净化掉。

杏儿林什么时候能有得起这等倾国倾城的姑娘,那帮非主流简直眼睛都看直了。

“小妹妹,你找谁?”光头问。

穷山恶水出刁民。青晨面不改色斜看一眼,镇定自若道:“我找一下冬生。”

这妹妹骨子里透着股柔中带刚的自信,沙场这地,一般女孩子来了被逗两句,马上就红着脸跑了,而她却异常镇定。

强子挑挑眉,问:“找冬生做什么?”

“接生。”

那几人哄堂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青晨有些无语。

光头饶有兴趣倪她片刻,说:“这样啊,你就站那儿冲前面喊,这人脾气有点怪,你一定要说明来意,他才会答应你。”

正前方放着几台打沙机,机子好像坏了,四五个人正蹲在上面维修,视线被机械前方的盖子遮挡,青晨看不见人。

情况紧急,她来不及思考,只好喊道:“冬生……冬生在吗?劳烦你跟我去接个生,狗命关天,必有重谢!冬生……”

她嗓音不算大,却似冬日踩雪的声音,脆生生的。

被点名的人从百忙中抬起头,扔了抹眼神过去,看清是她,微挑眉峰,黑眸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视线在空气里相撞,青晨当场怔住,一时不察,竟困在了他这抹好似表达“大逆不道”的深邃眼海中。

原来,冬生就是楚愈痕,楚愈痕叫冬生。

凛冬而生,命比天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