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后背一阵发凉,青晨回首,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过不多久,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叽叽喳喳像在索要什么东西,听起来挺热闹。
“去看看吧,”楚卫华说,“在野牛家那边。”
青晨先把他送回房,又把乐器放好后才巡着声音过去。
远远的,只见野牛家门前的桃树下堆着五六个带红领巾的小学生,争先恐后跟葫芦娃似的嚷道:“痕叔痕叔,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她走近一些才往高处看,两颗桃树纵横交叉,楚愈痕在上面来去自如,举手投足矫健得张驰飞扬,小孩儿们指哪个他就摘哪个,然后几步纵到矮一点的枝丫上将桃子纷纷扔给他们。
后来他手里只剩最后一个,有个胖墩儿手舞足蹈道:“好啊痕叔,你居然留了个最大的,给我给我。”
旁边一个女孩儿声音更洪亮: “一定很甜,我要。”
胖墩儿不服气说: “痕叔,咱两更亲,给我呗……”
楚愈痕没做声,硕果从右手颠到左手,攸地看向青晨,眼角惯有的锋利和野性都比平时淡了几分。
青晨本来就是听见热闹才过来的,没什么好躲避,遂也看着他,不说话。
视线交换片刻,楚愈痕漫不经心把桃子又从左手颠回右手,忽然冲她扬扬下颌,自然而然道:“能不能接住?”
小孩儿们随着视线纷纷回头,看见了青晨。
于是开始讨论她是谁,眼睛怎么亮得跟星星似的,脸上怎么一颗晒斑都没有?
有人说她是楚家的亲戚,也有人说她是城里来的大款。
还有人说不愧是大城市来的,我们这地儿的姑娘可不好意思这样穿。
也有人回怼,你懂什么,这叫时髦……
附近忽然传来一阵上课铃声,那帮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很快就作鸟兽散。
青晨皱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今天的穿着:
上身是基础tee,配不规则拼接Weird market短裤,脚上是双棕色及膝宽松筒靴。非常标准的度假风格,自觉这样很正常,怎么会不好意思穿呢?
她再抬眸时,发现树上的人还望着自己,眼神直勾勾的,似乎在等回话。
青晨怔了怔,点头说:“能接住。”
可当楚愈痕作势要扔时,她又在心里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虽然平时体育课上得还行,但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是没接住砸到脑袋或者肋骨可就精彩了。
然而那人却没有真的扔,而是单手撑着树干借力轻松跳到地上,三两步朝这边走来。
擦肩而过的一瞬,青晨感到胳膊有轻微下坠感。
随后手心便多了颗近距离递过来的桃子。
许是被他一直握在手中,果子尚有温度。
青晨挑了眉,慌神的间隙,楚愈痕已经走远。
回程的路上她特地掂了掂桃子的分量,确实挺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几天以来见过的唯一水果,补补维C总是没错。
楚愈痕准备去院里把父亲送回房,发现银杏树下没人。
青晨告诉他,人已经被她推回房休息了。
他的目光在她过分明艳的脸上定了一秒,虽没道谢,却敛掉了眼底戾气,沉默着进灶房烧火做饭。
青晨的脚步紧随其后,倚在门框处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是朝里面挤出句:“有水果刀吗?痕叔。”
第一次听她主动这么称呼,而且还是心平气和,楚愈痕侧眸暼她,眼中多出些许意味。
接上视线的瞬间青晨尴尬病都犯了,没来由脸颊一热,欲盖弥彰地低头摸摸脚边孕味十足的大黄,扯道:“大黄叫什么名字?”
“大黄。”
“……怀孕多久了?”
“快两个月。”
“哦,那快生了。”她看那边一眼,发现楚愈痕眸中还噙着意味,转而问道:“这颗银杏树多少岁了?”
楚愈痕说:“三百多吧。”
“石桥呢?”
“不知道。”
对于主动喊他叔叔这件事,青晨始终觉得面子挂不住。
主要原因还是有点打脸,于是她继续缓解尴尬:“刚刚那些小孩儿为什么都喊你痕叔?”
楚愈痕识破,终于不再看她,转身去找刀,没所谓道:“随便喊喊。”
这解释,她弯唇笑了笑。
专属于利刃的寒光隔着老远便兹在脸上,青晨转头对上的是一把足有手掌宽的刻着“不锈钢”的大菜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过来,足足两分钟,对着手里的桃子无从下手。
“还有没有别的刀?比如削水果的。”她问。
楚愈痕“嚓”一声点燃火柴,扔进灶洞后勾头观察火势,淡声说:“没有。”
行吧,青晨抿抿嘴,对他热不起来的说话方式表示见怪不怪。
尽管再小心翼翼,奈何她技术有限,一刀下去果皮儿没碰到,倒是差点把自己的纤纤玉手交代在这里。
无奈她只得再次将目光投过去,说:“既然摘了,要不,您帮人帮到底?”
楚愈痕把泡好的米倒进锅中,有点无言,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过桃子和刀,三两下把皮消掉,然后递给她。
“谢谢!”
青晨接过来咬一口,发现香桃嘎嘣儿脆,汁水也甜,便聊了起来:“虽然那是野牛家的,但还能多摘点吗?痕叔。”
那厢往碗里打了两个鸡蛋,倪一眼惯会讨好卖乖的大小姐,没接话。
看来是不可能。
青晨也没抱希望,将吃完的桃核扔进垃圾桶,无事可做,用脚尖踢了踢地面,然后盯着腿上的红疙瘩发呆。
“腿上怎么回事?”楚愈痕默不作声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问道。
青晨摇晃着脚,说:“被你家蚊子咬的。”
“知道有蚊子还穿短裤。”
“热。”
“热你穿皮靴。”
“好看呀。”
“……”
天马行空的对话。
吃饭之前楚愈痕倒水给他父亲吃药,青晨从两人的对话中得知他一大早就去镇上开药了,所以今天才有空在家。
早饭三菜一汤,蒜苗炒鸡蛋,干煸土豆丝,蒸香肠和青菜汤。
楚奶奶中午没回来,楚爷爷身体不舒服也没起床用餐,所以桌上就剩青晨跟楚愈痕两人,除了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静得落针可闻。
青晨是因为从小养成的“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没说话,楚愈痕则是纯粹无话。
评心而论,这人的厨艺很好。
要不是受食材限制,她敢打包票跟家里妈妈重金聘请的阿姨的厨艺不相上下。
只不过她吃饭有点挑,葱姜蒜一律不吃,也吃不下太硬的食物。
可是昨天就因为厕所问题没吃东西遭到了楚愈痕讽刺一笑,今天要是再因为饮食习惯而挑食,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思及此,青晨努力嚼了几块香肠,味道有点咸,她不动声色皱皱眉,还是坚持咽了下去。
“学音乐的?”楚愈痕平静地问。
听见他主动搭话,她轻轻“啊”一声,抬眸说:“嗯,大提琴。”
他又问:“想考哪里?”
青晨说了个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名字,没忍住小小嘚瑟了一下:“统考和校考都过了,就等高考分数。”
楚愈痕轻轻颔首,放下碗筷把凳子往后挪,背靠椅子,随性地抱起双手,看她明明吃不惯,却还硬着头皮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而青晨则把这种沉默理解成自己打击到人家了。
这样很容易没朋友,她于是赶紧找补道:“你也挺厉害的,什么都会。我知道有几所建筑类专业不错的学校,比很多本科类院校都好,或者……”
发现他的眼神越来越深不见底晦暗不明,青晨顿了顿,继续把话说完:“或者,烹饪类专业也不错。”
楚愈痕目色依旧,姿态松弛道:“还有呢?”
“你以后想做什么?”问清楚方向,她才好给他推荐。
楚愈痕笑笑:“你不是都给我规划好了吗?建筑,厨师,专科。”
还有油漆工……
青晨心虚地蹭蹭鼻尖,安慰道:“分数还没出来,你也别先下定论,说不定奇迹会出现。”
楚愈痕轻飘飘瞅她一眼:“什么奇迹?”
“说不定是大专,而且还是公办的!”
“……我谢谢你。”
“不用谢的。”
“……”
好一阵鸦雀无声的沉默。
青晨小口小口吃着白米饭,继续找补:“专科也是不可或缺的社会人才,国家重点扶持,你别灰心,也别放弃!”
楚愈痕意味深长笑笑,煞有其事地“嗯”一声,冲桌上扬扬下颌:“吃不下别吃了。”
早就吃不下了,青晨如蒙大赦。
至此,她单方面宣布,自见面以来横在两人中间的小矛盾就此揭过。
她这人不记仇,纯属于给颗糖就能翻篇的那种。
况且,还是颗递到手里的硕大蟠桃。
却掉戾气的楚大少爷,只是捉摸不透了点,高冷了点,但不凶。
放下碗筷,青晨笑眯眯问:“痕叔,下午有别的事吗?”
大小姐气得快好得也快,笑起来眼睛完弯一条线,乍一看,人畜无害,乖得不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楚愈痕静静地看着,用眼神示意她说。
“你们这里有没有超市?”
“没有。”
“小卖部呢?”
“有。”
“远吗?”
“不远。”
“有电话卡卖吗?”
“没有。”
“好吧,但我还是想去看看,您能不能给我带个路?”
楚愈痕起身收碗,背对着她“嗯”一声。
看着人有条不紊地收拾家务,青晨好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对方侧眸看过来,她才又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刷两个碗用时一分钟,抹完桌子把手洗干净,楚愈痕转身面朝她,双手抄兜无声盯了得寸进尺的人片刻,揶揄道:“还有什么吩咐?别客气。”
“吩咐不敢,”青晨颇有风度地接下他的揶揄,歪着脑袋,嘴角衔着二两笑意:“等您哪天有空,带我去趟镇上呗?”
撸顺毛的猫,惯会嬉皮笑脸。
楚愈痕斜她一眼:“好助你逃跑?”
一听要说去镇上,他的眼色明显就变凉。
知道的说他是受她爸爸之托照顾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他拐来的。
青晨暗暗叫苦,他倒是很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从他悠然冷下来的眼底抽离,她耐心解释道:“我的卡在这里没信号,想去重新办张电话卡。”
楚愈痕默了默,没接话,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先带她去了小卖部。
正午的太阳像火球,所幸一路上有不少参天古木做遮挡,才没那么热。
楚愈痕戴个鸭舌帽不急不慢带路在前,青晨落后他两三步,时不时看一眼他笔直矫健的后背,一路无言。
从野牛家过去不远处有一所学校,周围都是茂密的杉树,教学楼隐没在杉树之间,共六间教室,墙皮脱落得七七八八,看上去荒凉又破败,学生也少得可怜。
那家小卖部就在学校后面,看清店名叫“纯情是罪过”时,青晨额角一抽,差点没笑出来。
非主流小卖部约摸有四五十平,统共两个房间。
巴掌大点地头,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外间卖东西,里间一半做仓库,一半摆着张木床,中间还支着张折叠桌,靠窗那面墙有个陈旧的双人沙发,对面是台画质模糊的小彩电,正在播的是——《山村老尸》。
野牛抱着个枕头,正看得心惊胆战,突然瞥见有人站在门边,被吓得弹了起来。
愣神许久,他才一甩“从没见过左眼”的飘逸红发,颤声道:“痕,痕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楚愈痕往沙发上随意一座,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买点东西。”
“吃了没。”野牛冲青晨友好地扬扬下巴。
其实野牛的五官长得很标准,就是那身穿着打扮总让人忍不住想劝他好好读书。
还有他这甩头的频率…… 可能狙击手用八倍镜瞄两年半都瞄不准他的脑袋。坐火车能把列车甩到脱轨。医生要是给他做开颅手术,会发现,他的脑浆全甩去了左边。
“吃过了。”青晨微微一笑,问,“你的店?”
他低头吃了口泡面,囫囵道:“我奶奶的,名字也是她老人家取的,拉风吧?”
“……”
野牛又说:“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你看上什么随便拿。”
青晨看看楚愈痕,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用眼神示意她自己去拿。
本想买点能装饰房间的美工纸,结果货架上除了廉价零食和少许学习用具,也就没别的了。
转了一圈,青晨只拿了几卷胶带、一把剪刀和一块看起来摸起来质量都很差的毛巾。倒是墙角有挪高高的报纸,令她眼前一亮。
“再拿点吃的。”野牛倚在门框处甩着头说,“我请客。”
“谢谢,这些够了。”她从小挎包里拿出钱,指指墙角,“这些报纸能一起卖给我吗?”
野牛“嗐”一声:“说什么卖不卖的,见外。那些都是学校老师们不要的废报纸,放我这里也是浪费地方,你要的话,待会我用三蹦子给你送到痕子家去。”
听见声音的楚愈痕从里间出来,也没问她买报纸干什么,淡淡看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和即将抽出来的钱,说了句:“门口等我。”
青晨心想他可能要买什么不方便她看见的东西,于是依言去了门外。
过不多时,楚愈痕提着个塑料袋出来,路过她身旁,说:“走了。”
青晨问野牛:“一共多少钱?”
“痕子给了,”野牛还挺生气,“都说没多少东西不用给钱,他非要给,德性。”
见人已经走远,青晨小跑追上,思量再三,把手里的纸币递给他:“我东西的钱。”
楚愈痕轻飘飘看她一眼,没接,反而把手里的塑料袋一并扔给她。
距离很近,他也没多用力,青晨轻松接住。
“这是什么?”她边问边打开塑料袋。
郁郁葱葱的杉木遮住了头顶的日光,好一会儿青晨才看清——里面是一瓶花露水和一盒蚊香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