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青晨说。
楚愈痕平静地问:“现在?”
她心想都要走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直接,于是颠了颠身后的大提琴,礼数周全道: “打扰你们,我挺过意不去的,想去想来,我还是回去比较好。”
楚愈痕倪了眼她脚上那双正儿八经的登山鞋:“嗯,找得到路吗?”
“……额,坐车的话,没问题。”
“我送你?”
青晨信以为真,暗下去的眼底闪出光芒:“可以?”
他很有耐心的样子:“嗯。”
她觉得白白麻烦别人不好,便慷慨道:“不会让你白送的,我可以付你双倍费用,不,是三倍。”
“是吗?” 楚愈痕目色更深,没什么笑意地笑笑,“你知道只要看住你,你爸爸许诺给我家多少吗?”
青晨有样学样笑一声:“多少?”
“你觉得你值多少?”
“你觉得我值多少?”
“五十块。”
“……”
什么送她走,合着全程拿她当猴耍。
一霎间,青晨把什么涵养礼貌通通抛之脑后:“耍我,有病吧你。”
楚愈痕扬扬眉,收回手臂,饶有兴趣盯着眼前气得满脸粉红的人,气淡神闲道:“大小姐,不装了?”
青晨:“我装什么?我已经好好跟你陈述过我的想法,难道我不能支配自己?”
对方目光如炬望着他,没让步,也不说话。
眼看着楚茵茵已经走远,她急道:“家里有事,我不能坐视不管。离开这里我自己会跟我爸爸解释缘由,你让开,不然……”
“不然怎么?”
“不然我告你。”
“告我什么?”
“告你非法拘禁。”
“哦。”
“楚愈痕!”青晨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你凭什么限制我的人生自由?”
四目相对,楚愈痕面色依旧,眼神跟语气却变得极度冷冽:“你家里的情况,不是你回去就能解决。既然来了,就安分待着,我有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别找事儿,老子没时间陪你折腾。”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下一秒便乌云密布风雪欲来冷得叫人发颤。
尤其是此时盯着青晨的这双眼,原始,野性,射出的光芒仿佛下一步就要拧断她的脖颈。
这算什么,威胁?恐吓?
他好凶。要真跟他在这里待上三个月,只怕骨头都会被啃掉。
青晨不会骂脏话,是因为从小就受爷爷的教导,得到父母无尽的宠爱,能跟朋友同学之间和谐友好相处,长这么大很少碰到能触发情绪点的事,故而性格看起来还算温和。
但如若碰到她的情绪点,自诩也不是什么善茬。
面对露出野兽獠牙的楚愈痕,她不卑不亢瞪着他。
之后很久,两人陷入漫长的僵持和拉锯。
奈何眼睛瞪久了会酸,酸了会红,红了会有眼泪流出。
“……”
看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眼角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楚愈痕极其复杂地拧了拧眉,最终,沉着脸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什么意思?”青晨有些难以置信。
他言简意赅:“给你爸打电话。”
“打不通。”
“人品问题。”
“……”说个鬼。
怕人反悔,青晨快速且不失风度地将手机接过来。
楚愈痕斜她一眼,转身走了。
“说话还能再毒点吗?”她低声抱怨。
那人的大长腿已经迈出门槛,攸地回眸,大有要收回手机的意思。
青晨扬扬眉,不同他对视。
他的手机是杂牌智能机,厚似板砖。青晨放下大提琴,在屏幕上手动输入爸爸的号码,才输了四个数,就跳出个名叫“青家”的备注。
电话播出去,这次终于接通了。
响铃三四声,那头接电话说:“愈痕,有事吗?”
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青晨一下没控制住声线:“爸爸。”
“晨晨,”青晋川关切道,“你这是,哭了?”
见楚愈痕已经走远,青晨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你跟妈妈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关机?你们怎么了?”
那头解释说:“我跟妈妈都没事,特殊原因才关的机,吓到你了?”
“当然吓到了!”
“只是关机而已,没事的,你别多想。”
青晨暗暗松了口气:“还是放心不下你们,我想回去,你接不了我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坐车,但是楚愈痕死活不让。”
“是我拜托他们照顾你的,你暂时还不能回来。”
“我不回家,我可以去朋友家住。”
“不行,我不能让你涉险晨晨。”
“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就不能报警吗?”
“已经在处理了。可有些人就是这么丧心病狂,即便事后会受到法律制裁,造成的后果也是我跟你妈妈无法承受的。我们不是没有别的地方让你去,而是那里是最安全的,明白吗?”
她顿时说不出话来。确实,有些事即便犯罪分子会受到惩罚,后果也是当事人无法承受的。
“还有,愈痕是你爷爷的干儿子,我的干弟弟,也是你的小叔叔,”青晋川说,“以后别再大呼小叫喊人名字,不礼貌。”
“之前怎么没听你们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道:“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大家都各忙各的,也没时间聚在一起。没说不代表关系不存在,这次,我会好好答谢他们的。”
“你安心待着,等事情解决好我会第一时间来接你,高考分数出来后,别忘记按我们事先商量过的学校填报志愿。好了,公司这边有急事,我先挂了。”
电话说挂就挂,青晨在原地空站很久。
她也不是不通商量的人,只要确定二老没事就好。
就是楚家大少爷这脾气……算了,有句万能语言叫“来都来了”。
青晨平复好情绪出去时,楚愈痕正半蹲在地上洗衣裳,洗的是昨天穿的那套,不知道去做了什么,衣裳裤子上全是灰。
这人搓衣裳的力道极大,手臂上鼓起的青筋分外惹眼,一举一动都像及荒原上奔跑的野兽,灵巧,矫捷。
默不作声等了一会,青晨走过去把手机还给他。
楚愈痕没接,关掉水往衣服上倒洗衣粉,头也没抬:“你爸准你回去了?”
她撇撇嘴,没说话,干巴巴站着。
他就着洗衣粉搓了两分钟,拧开水龙头把泡沫冲干净,冷不丁地问:“告我非法拘禁了吗?”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想起来时咽了半秒,但气势不能输:“告了。”
“然后?”楚愈痕若无其事地拧干衣裳裤子,站起来抖匀,转身挂在晾衣绳上。
青晨咬咬牙,瞎编:“我爸说以后再找你算账。”
晾好衣裳,楚愈痕转身自顾自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目光落在她巴掌大的脸上,笑一声:“算什么账?”
他的视线灼人,幽静而深邃。青晨索性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凭什么告诉你?”
楚愈痕静静看她奶凶奶凶地瞎扯,戏谑地扯了下嘴角,转身走进厨房。
早上的风微微凉,青晨只身站在巨大的银杏树下盯着斑驳的日光,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便搬了条小凳子坐在树下数叶子。
楚愈痕进去不久烟囱便冒起了柴烟。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在生火,侧脸严肃也凌冽,手法却很娴熟,添柴,往大锅里倒水,洗锅,然后倒米进去,又往里面放上合适的水,最后盖上锅盖,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透过门缝悠悠然看过来,眼神像头顶烈阳,很直白,又有点像房顶的烟雾,不真切。
青晨没回避,也没说话。她见过农村小伙,自卑的、腼腆的、内敛的以及奋进的都有,唯独没见过楚愈痕这款。
这人有一种粗布麻衣和家徒四壁都掩盖不了的自信和锋芒,浑身上下散发着强悍的危险气息。
对于她这个突然闯进他家的不速之客,看得出他很抓狂甚至是反感。
可楚愈痕自己都说了,只要看好她,爸爸许诺给他家多少多少,所以不管是给钱也好怎么也罢,她肯定不会白住。
这样想来,她便理直气壮得多,底气也足了不少。
一两秒的眼神交汇,对方面无表情错开视线,往燥里添了块柴。
青晨的思绪也在这时拐了道弯,心说这人在学校里怕不是个让老师头疼,让同学闻风丧胆不学无术的校霸吧?
太阳温度开始晒人的时候,她回房去了。无所事事,便把楚知奕昨日胡乱摆放的东西重新规整好。
本想把自己的衣裳也拿出来晾上,举目一看,房里只有根横穿房间的晾衣绳,绳上胡乱吊着几件灰扑扑的衣裳,连个衣架都没有,她当然舍不得把自己的衣裳就这么扔在上面,遂只好作罢。
心血来潮,她将大提琴从包里取出,然后坐在小木床上,对着窗外特别适合寻仙问道的丛山峻岭拉了首《风之谷》。
这本来是首非常治愈的曲子,但由于青晨心情欠佳,愣是奏出一种“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的伤感。
待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拉完整首曲子,青晨才发现门边有道身影。
楚愈痕不知是刚来还是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逆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平静地说:“出来吃饭。”
青晨没吱声,默默把琴收回包里,移步去吃饭那间。
桌上除了干活回来的楚母,还多了个人。
这人坐在轮椅上,楚愈痕正在给他递勺子,他用左手接过,手抖得厉害,看上去好像有半边身子使不上劲。
他望着青晨,勉强笑笑,说:“没吓到你吧?”
那眼神十分清澈朴实,可能是生病的原因,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好在说的是普通话,青晨听得懂。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想了想,又说,“您是楚爷爷吗?”
楚卫华支着半边身子,问:“你爸爸让你这样喊我的?”
证实了两家人确实存在那层关系,称呼他声爷爷再正常不过,青晨圆滑道:“楚爷爷,不用谁教我也应该这样称呼您的。”
说完她又笑眯眯看向楚母,甜甜地喊了声:“奶奶好。”
对于在场的另一人,青晨佯装看不见。
楚愈痕意味不明看她一眼,没什么情绪,面不改色继续发碗筷。
桌上摆了半锅昨晚没吃完的鸡肉和一个素菜。想起在这里上厕所的问题,青晨心有余悸地不太敢吃东西,连水都只喝一点点。
对面的楚愈痕撇到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白米饭,扯了扯嘴角,几大口把自己碗里的饭扒完,扔下句“下午不回来”就走了。
那微表情青晨熟悉,是讽刺。
这就冤枉了。尽管这里的生活条件跟她的世界确实天差地别,但出于素质和修养,她并没有嫌弃他家饭菜的意思,只是单纯怕上厕所而已。
吃完饭楚爷爷就回房了。青晨才知道他昨晚在家,只是身体不舒服就躺着没起来。
楚母洗碗的时候,青晨问是怎么病的。
对方一开始没说话,片刻后看她一眼,长长叹出口气,用方言说了一堆话。
大概意思是,十年前突发脑梗,抢救过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天不怜人,清晨沉默下去,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碗洗完楚母简单嘱咐两句就干农活去了,家里就剩青晨。
人生地不熟,手机没信号,唯一的老古董彩电打开后,全是雪花,坏的。
她长这么大也只有在爷爷的报纸上见过这种属性的电视,真的是欲哭无泪,无聊得只能跟门口怀孕的傻狗人眼瞪狗眼。
不然就是对着门前那座颇有意境的拱桥发呆,短短半日,青晨数着一共有二十二个人从斑驳的石拱桥上经过,或牵着小孩儿,或牵着老黄牛。
就这样,终于熬到下午,楚母做农活回来开始生火做饭,但青晨依旧不敢多吃,只嚼了三根青水煮豆。
尽管如此,九点过的时候她还是想上厕所了,可一想到昨晚那个茅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连打了几个干呕。
关键这时候楚奶奶又出去了,她总不能去问半瘫痪的楚爷爷哪里有厕所吧?人家自身都难保。
青晨急得在房里来回踱步,挣扎着要不要咬着牙进那个厕所时,终于听见门口传来响声。
她忙开门出去,看见是楚愈痕。
男生正蹲在水龙头旁边洗头,没有穿上衣。
外面虽没灯,但月光很明,度在他身上,一片银亮。
青晨不动声色错开视线,喊道:“楚愈痕。”
楚愈痕听见,微微一顿,没应,三两下把头上的泡沫冲掉,用毛巾擦了把脸和湿发,起身从晾衣绳上拿衣裳套上,才回眸看她。
只见人侧身站在窗前,脸上铺着淡淡的月光,照得额头上那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尤其明显。
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他还是没说话。
“我想上厕所。”青晨直言道。
楚愈痕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人早饭就没吃,天快黑时母亲特地打电话给他,说不晓得是不是饭菜不和胃口,晚饭也只吃了三根水煮青豆。
原来是怕进厕所。
到底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娇花,连进个厕所都跟要她命似的。
楚愈痕耐人寻味看她片刻,终是走了过去。
他高高的身影遮住月色,潮湿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阴影罩下来时,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青晨不动声色往后退半步,问:“楚愈痕,你们这里还有别的厕所吗?”
再次被点名,楚愈痕稍稍垂眸,倪她半秒,一字一顿玩起了文字游戏:“楚,愈,痕?”
“……”
先前她说不会喊他,他都表现得极其无所谓。
没想到搁这儿等着。不仅坏,还记仇,甚至趁火打劫。
见人还有心思腹诽,楚愈痕淡淡扔下句:“没事?走了。”
“别。”一时情急,青晨胡乱拽住他。
楚愈痕转身,视线落在紧拉着自己衣角的手上,意有所指:“嗯?”
青晨抬眸,对上他比月亮还清冷幽远的审视目光,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轻似晚风拂面地喊他一声:“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