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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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根笔直的标枪。

但他动起来的时候,却很像那种因为吃多了桉树叶,时刻处于慢性中毒状态而行动迟缓的树獭。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慢慢地夹了一筷子炒鸭血,放入口中嚼动、吞咽,一口一口,动作慢但是稳,全然看不出他是在吃这么怪味的东西。

直到把最后一口吃干净,他的动作才停下。

姜明舸。

这名字似乎也随着他吃东西的动作,被他在唇舌之间反复咀嚼与吞咽,滑过咽喉,便令咽喉浮起细微的瘙痒,这瘙痒像是羽毛一样轻,又像是某种侵入精神的异|物,即使再温和,也令他浮起一片奇异的颤栗。

——他不习惯被这样温和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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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姜明舸正站在厨房里。

她其实很少下厨,家里用的最多的厨具其实是空气炸锅……以及用来煮泡面很方便的小奶锅,炒菜当然也行,不过她不太喜欢被油烟沾了满身的感觉。

有的时候,她也会亲自下厨,比如说很在很好奇一只吸血鬼的食谱的时候。

她家附近比较偏僻,毕竟这里入住率不高,也就没有那种旺盛的烟火气,周围稀稀拉拉开着一些商铺饭店,但想找个卖炒鸭血的,那还真没有。

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了。

谁知道,居然一不小心让菜刀在手指头上抹了一下。

伤口很小,也很浅,因为她缩手的速度很快,痛感接近于无,她随便翻了个创口贴给自己贴上,并没有十分在意。

把雪祁的饭做好之后,她又去客房里翻箱倒柜,翻出两件干净的男式衣物来,和饭一起放在了地下室的门口。

然后就是给自己做点吃的了。

她站在厨房里,余光却忽然扫到了一抹暗红色的光,她一扭头,就看见雪祁站在厨房外,眸光暗沉沉地盯着她……的手,一动不动。

他换上了她给他准备的衣服。

那是一件很贴身的男式运动速干T恤。

雪祁身躯傲人,衣服的尺码不大合适,紧紧地裹在他身上,令他的每一次呼吸、肌肉的每一次紧张与放松,都被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有点近乎放|荡的诚实了。

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姜明舸身材高挑、长得又好,从小到大,那好的坏的桃花是一路不断的,她高中的时候也找过两个男朋友,不过,那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刺激”的追求。

但是,只是在可能会有教导主任出没的操场上接了个吻之后,她就对自己的男朋友飞速的失去了兴趣。

过家家一样的游戏而已,并没有什么意思。

之后,她就转而央求起外婆带着她见识更多了。

虽然如此,她的桃花也会源源不断地贴上来,其中不乏有爱泡健身房、练出一身腱子肉的,这一类的男人也爱穿贴身的T恤,暗搓搓地秀自己的身材,还要装出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

雪祁却真的不在乎。

以姜明舸的观察来说,他甚至有点讨厌自己的躯体,不肯用正眼仔细瞧自己的身体一眼。

姜明舸甚至很轻松就能猜到,他之所以要穿上这件衣服,只是因为他想遮住腰腹部的荆棘玫瑰。

姜明舸瞪了他一眼,双手叉腰,怪罪他:“你走路怎么都不发出声音?是准备吓死我么?”

雪祁的目光缓缓自她手上挪开,慢慢上移,盯住了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嘶哑地说:“你不害怕。”

姜明舸随手放下了菜刀,转过身来,靠在岛台上双手抱胸,忽然忍不住笑了,嗔怪一样说:“你这话说的……你又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要害怕?”

雪祁安静垂在身侧的手指,忽然忍不住痉挛了一下。

又来了,那种奇怪而温和的入侵感……又出现了。

这不是对他身体的入侵、不是对他精神的入侵,只是对他所习惯了的忍耐的入侵。

简而言之,他似乎更习惯被鞭子抽的感觉。

而她……

明明已经得知了他是她的吸血鬼奴隶,明明已经为他牢牢扣上口枷,却还要用这种温柔的语气来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舌头顶了一下上颚,含着一包蜂蜜般粘稠的热气,又通过口齿之间轻轻地喘|息被呼出来、吞进去,令他的手指忽然无法控制地收紧、痉挛了一下。

雪祁嘶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姜明舸一怔,忍不住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吸血鬼青年的表情依然全无变化,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想伤害我?”

雪祁冷冷地盯凝着她,下颌线棱角分明,透露出主人无法被任何事情所打动的铁石心肠。

姜明舸笑了一下,说:“不过,我的确很想知道,咒印的禁制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她突然朝雪祁走了一步。

雪祁依然冷冷地凝视着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弓起了背,这是大型掠食动物警惕起来的象征。

姜明舸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对你下的命令是‘不准伤害我’,那么,什么叫伤害,你主观上要伤害我才是伤害?还是只要你客观上伤害到了我才算?假如我有人工荨麻疹,你碰我一下我就一条红痕,这算不算伤害?所以,你能碰我么?”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朝雪祁走了一步。

雪祁猩红的瞳孔忽然又缩紧。

姜明舸自顾自地说:“而这个‘不许伤害’,究竟是一种事前禁止呢?还是一种事后惩罚呢?你知不知道,在人类的法律里,没有事后处罚的法律条文,其实就是没有用的东西?”

她又走近了他一步。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那股蜂蜜与牛奶的甜香,被她的体温蒸到温热,从她跳动的血管中渗出、从她瓷白的皮肤底下渗出、从她……被割伤的手指处渗出,又变成了一种拘|束带一样的刑具,紧紧地开始挤压他。

雪祁眼睑下的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修长苍白的手忽然收紧,指骨好似要从皮肉中破出。

姜明舸继续说:“人类的自然语言没有强制作用,所以必须有事后的惩罚才能起到禁止作用,加上咒印的力量……我就很好奇,难不成我在你身上,可以做到‘言出法随’?”

她又走近了一步,近得已经可以闻到对方身上那种冰雪岩石般的冷硬气息。

他的身上很干净,非常干净,漆黑的发丝里带着一点桂花香气……这是放在一楼客房里的桂花洗发露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却又被他的体温凝出一点微妙的冷意,使得暖桂也变成了月桂,令人想到了八月夜桂花。

姜明舸仰头看他,鼻头忽然动了动、嗅了嗅,似乎在仔细的品尝这种新鲜的味道。

这动作却给了雪祁极大的刺激,“砰”的一声,他的脊背撞上墙壁,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缩紧。

姜明舸身材算是高挑,可是,站在雪祁的面前,她整个人却都好似被他的影子沉沉的压着,如果此刻她在墙角、那么他的身子只要一覆盖上来,一定可以让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办法露出来,浑身上下全是他的味道。

可是,他居然被姜明舸逼退了。

姜明舸抬起头看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身上的奇异冷感之中,继续慢吞吞地说:“我猜咒印的力量多是一种事后……或者事中的惩罚,是不是?”

雪祁猛地昂起了头。

姜明舸自下往上看,就看见了他苍白的脖颈和滚动的喉头,明明她根本没有对他做任何事,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痛苦之色,连瞳孔也有点涣散。

姜明舸的声音像是叹息一样传来:“你身上好多伤。”

雪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姜明舸垂着头去观察他。

这是她第二次距离他这样接近……第一次的时候,这家伙直接被她两脚给踹晕了,她扒了他的衣服,就看到了他的身躯。

不过那一次,因为他身上血丝呼啦的,所以她没仔细看,如今仔细看一看,发现他仅仅是露出来的胳膊上,就有好几道伤疤……有刀伤,也有鞭痕,纵横交错,为这具大理石雕塑般的身躯上留下粗暴的痕迹。

姜明舸大发慈悲,退开了两步,又故作正经地问:“我很奇怪,你的身体似乎很坚硬,猫儿龙划你一爪子,都留不下伤痕,怎么会留下鞭伤?是谁留下的?”

雪祁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半晌,他嘶哑地回答:“你可以。”

姜明舸挑眉:“嗯?”

雪祁涣散的双眸似乎在慢慢凝聚,竖瞳收缩起来,又凝在了姜明舸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咒印的持有者,你可以伤我。”

姜明舸有点惊讶:“这些伤都是以前的咒印持有者弄的?”

雪祁的身子靠在墙上,脸上连一丁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姜明舸双手抱胸,斜眼看着他。

姜明舸故意说:“既然如此,我也想试一试,可以么?”

雪祁一动不动,似乎对她的话语完全无动于衷,但他猩红的瞳孔却如同受到刺激一样收缩了起来,那条细细的血线薄得像刀片。

当然不是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个主人从一开始就会残酷的对待他,但是,倘若一个人突然完完全全地支配了什么事物,在一次次地试探之下,很少有人能忍住底线,忍住那种……支配的快乐。

甚至于,他们的良心也不必受到谴责,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以人血为食的怪物。

姜明舸又一次走近了他,那种温暖、蓬松、甜香的味道又一次完全包裹了他,像是一条极为灵活的触手,自他的口舌中探入,深入咽喉,慢慢地搅动。

她伸出了手。

老实说,现在他已经很难去思考她究竟想在他身上做什么了,那种焦灼的渴欲把他变成了一锅在炉子上干熬了太久的汤,连嘴唇都好似哆嗦起来,亟待去捕猎,却又被他近乎自虐的压制下去。

他只是在等,他也只能在等。

在等她回归他认知里的常态,像是某种习得性无助,即便痛苦,也只习惯待在严酷的环境中,他不擅长应对任何温和的场面、他只擅长去忍耐……忍耐痛苦、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姜明舸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苍白的小臂皮肤。

然后,一点极细微、像是羽毛轻轻拂过的刺痛自他的皮肤神经上传来,她有点神气地说:“好啦,这样我也在你身上留下伤疤啦!”

雪祁怔了怔,低头看了自己的小臂一眼。

——苍白的小臂上,留下了一个小小、浅浅的月牙痕迹,透出一点细微的红色。

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指甲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