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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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姜明舸慢慢地走近自己的交涉对象,在距离他五步远的位置停下。

青年就靠坐在墙角,右腿曲起,左腿伸直,右手搭在右膝上,左手手掌压着那把他用来自伤的匕首,低垂着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脖颈,脊柱骨自薄薄的皮肉里凸出形状,像是一截插|入他身体的骨鞭,一节一节。

门被推开,发出堪称尖锐的声音,他却依然像是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麻木而冷漠,一动不动。

姜明舸双手抱胸,斜睨着他。

猫儿龙跟在姜明舸身边游,口中发出“喵喵”的声音,以壮声势。

他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姜明舸顺手拉了把折叠椅过来,坐在了他对面。

——没错,其实她家的地下室里是有基本的生活设施的,床铺、沙发、桌椅一应俱全。

姜明舸和外婆又不是什么魔鬼,地下室原本的作用就是为了暂时的安置和观察,不是为了取乐。

有一次,外婆抓到了一只“物精”。

所谓“物久成精”,死的物件长长久久地放置于天地之中,或者是时间够久、或者是机缘巧合,产生超自然能量的异变,按照古籍中的古话来说,就是“成精”了。

那只物精的本体是一片盗版光碟。

自三十多年前,个人电脑和移动硬盘开始普及的时候,这种流行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光碟影片就逐渐消亡了。外婆正是出生于那个时代的人,有时候也会给姜明舸讲讲古,说起她小时候流行的大头贴、诺基亚和租书店。

这一片盗版光碟就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老物件,要命的是,这碟片里的内容,是本世纪初著名的恐怖电影《咒怨》,它该不会异变出个喜欢钻人被窝的女鬼吧?!

盗版碟被扔进地下室观测,最后发现……女鬼没有,小鬼有一只,还是浑身刷了白腻子,在屋子里溜来溜去的小鬼佐O俊雄。

那就是前年的事情,姜明舸看到这种东西,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外婆当然更不害怕了,抄起擀面杖,进去就揍那小鬼,一边揍一边骂:“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家里包饺子的面粉全让你给嚯嚯了!”

姜明舸:“…………”

小鬼:“…………”

这盗版碟大概是因为浸淫了太多租碟人的恐惧而逐渐形成的,也依靠这个获取力量。所以,对付这种以恐惧为食的怪物,最好的办法就是幽默去结构。

所以说,这地下室里不知道住过多少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姜明舸早都习惯家里有怪东西了。

她坐在折叠椅上,开门见山:“说起来,还是你主动上门来找我的……就是为了这个咒印吧?”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腰腹间的玫瑰咒印。

对方一动不动。

姜明舸挑眉:“……你不理我?你主动往我院子里翻,现在居然不理我?”

他依然一动不动。

姜明舸决定刺激他一下。

她不怀好意地说:“这相当于是个奴隶咒印,对吧?我拥有了这个咒印,就拥有了你的控制权?”

“…………”

有那个一个瞬间,姜明舸听见了他的心脏紧紧收缩、然后重重跳动的声音!

他的手指倏地忍不住痉挛了一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缓缓、缓缓地从他手背凸出,然后蔓延到小臂,随后是大臂……每一根肌腱的隆起与收缩都连接着另外一条肌腱,使得他像是一个被按下开机键的机器,纠缠不清的筋脉与肌肉一点、一点地被激活。

不过,即使是机器,他也是那种许久没有被润滑、破败的机器。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咬住姜明舸。因为肌肉的紧绷,他腰腹上的伤口绷裂,渗出甜腥艳丽的血珠,红与白的对比矛盾到近乎刺目。

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然后忽然笑了,说:“原来你听得懂人话。”

他是有人性的,人性被隐藏在阴冷空洞的瞳孔之下。

姜明舸见过很多怪物,它们多半没办法忍耐自己破坏的本能——如果他真的是一只浑浑噩噩的野兽,那么在猫儿龙骚扰他的时候,他就应该直接动手弄死它。

她倒不担心猫儿龙,猫儿龙的技能全点在防御上了,就是被导弹击中了估计它也能活蹦乱跳,所以姜明舸一般都拿它当橡皮绳(?)用。

但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却在忍耐。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虽然连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但浑身的肌肉却突然收紧,像是在忍耐某种惩罚一样……虽然姜明舸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

姜明舸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说:“我的猫昨天挠了你,对不起啦,你痛不痛?我的猫爪子很利的。”

猫儿龙有点忸怩地喵喵叫了起来。

姜明舸接着说:“但是你身上又有很多伤,那天我用医用敷料简单处理了一下,这是咒印的反噬么?”

他冷冷地盯着她,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像是被激活了之后却没有输入指令的机器。

姜明舸也不在乎,她知道他在听。

她双手抱胸,懒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伤口的形状太明显了,咒印这东西本质上是种契约,纹样图案当然就代表契约内容,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不得不来找我……让我猜猜看,你身上的反噬,就是因为你没有及时来我身边,对不对?”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呼吸声却陡然变重了。

姜明舸问:“你不高兴?”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睑下的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

姜明舸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有人会付费当女人的狗,不过这是小众爱好,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这种事,你不高兴也很正常。不过,我有点疑惑,咒印本质是连接我们的关系,你不想要这种关系,为什么不直接对我动手?”

“——是不想,还是不能?”

“…………”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压缩成一条猩红的竖线,像是大型掠食动物所拥有的竖瞳,漠然地盯着她,依然一个字也不肯说。

姜明舸面不改色地打量了他一番,笃定地说:“你不能。”

他对姜明舸的敏锐无动于衷,猩红的瞳孔扩散成一片空洞而冷漠的血雾,既不明亮、也不锐利,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木。

姜明舸若有所思地问:“我可以命令你做任何事?”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小臂上的玫瑰咒印,缠绕在玫瑰上的荆棘锁链随着她的呼吸节奏一亮一暗,她于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以及自己能做的事——

这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天然就知道如何游泳一样,是一种存在于本能之中的知识,此刻,他们面对面的相对,这种本能的联系从内部浮现出来,令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

姜明舸试着激活咒印的力量,斟酌着说:“那我要来试试看了……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了张口,说了两个字:“……雪祁。”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嘶哑、低沉和干涩,像是一把生锈的断刃强行出鞘,又像直接被人在咽喉里塞了一把粗糙的砂砾,割得喉管满是细碎伤口。

姜明舸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居然真的可以……嗯,我是姜明舸。”

她看着手臂上的玫瑰咒印,不自觉地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好像一个得到新礼物的孩子,正在饶有兴趣地研究如何拆开礼物的包装盒。

雪祁冷冷地盯着她。

这种眼神……很熟悉,非常熟悉。

兴奋的、跃跃欲试的,又有点良心不安,迅速收拢面部表情所透露出的急躁的高兴或忐忑。

他见过这种眼神,这是……奴隶主的眼神。

在遇到姜明舸之前,他已经被玫瑰咒印诅咒了很久。

“平等、尊重、自由。”

人类喊着自己发明的口号,心中却永远隐藏着支配的欲|望,在骤然得到做奴隶主机会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这种眼神,然后一步步试探,从轻到重,让他跪下,让他帮他们排除异己、当杀人机器,被严酷的对待——

他冷漠地观察、麻木地忍耐,甚至无法自己选择死亡——他的生命只是属于别人的财产。

他冷冷地瞧着自己面前这个甜蜜、快活的女孩子,像是一条被拴住脖子的恶犬,身上满是被人凌|虐的伤痕,正在漠然而笃定地等待新的女主人对他抽下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