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回雪轻车熟路地沿抄手游廊转到后院,挑了条偏僻的小道,独自漫步在假山石林中。
初夏的雨潇潇如雾,雨后路旁的花草树木像被洗过一样,叶片上挂着玲珑水珠,缓缓滴落在拳头大小的鹅卵石路上。
空气里弥漫着潮气,经阳光一蒸,闷热异常。
洛回雪漫无目的穿梭在花红柳绿中,盛令辞跟过来的时候只隐隐看见她乌发间的金钗。
他远远坠在后面,既不敢靠太近,又不想离太远。
还要以防随时可能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下人或者宾客。
盛令辞知道这样做不合礼数,简直能说得上冒犯。
然而他的大脑被酒侵蚀,脑海中绷着的名为“礼仪仁孝”的弦也略微松了松。
顾府后花园占地广阔,假山乱石林成片,不熟悉的人走进来容易迷路。
盛令辞迷迷糊糊跟着往里走,转眼间失去洛回雪的身影。
他皱着眉,试图回忆自己走过的路线。
盛令辞一边环视四周,一边提步而行,谁料在下一个转角与心心念念之人骤然相遇。
洛回雪选择这座假石山林散心的原因便是此处人迹罕至,没曾想还是撞见了人。
还是熟人。
更是她此刻不敢相见之人。
虽然她已经告诉自己,盛令辞绝不是那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可真见到本尊,洛回雪还是忍不住回避。
一想到自己曾在未婚夫好友面前存在过那般心思,还有可能已经被盛令辞发现……
只是想想,她已经臊得没脸见人。
“盛世子。”洛回雪低头侧身避开,后背紧贴着驳白的太湖石,保持距离的态度十分明显。
盛令辞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怪石,棱角分明的边缘刺得心脏酸疼。
夏日清风吹来,他的酒醒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洛回雪,却只能看见她紧抿的红唇。
是他唐突了。
“我只是路过此处,不料竟打扰小姐雅兴,实属冒昧,我这就离开。”
盛令辞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本能地用最后一点理智教养逼迫自己转身。
再不走,他怕自己做出什么有违伦常,法理不容之事。
此处荒芜僻静,人的恶念与冲动会被无限放大。
他尾随而至,想逼问她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又害怕从她嘴里听见答案。
盛令辞眼皮一压,翻滚的躁动凝成乌泱泱一团,沉入眸底。
还没走远两步,身后传来隐隐的抽噎声。
极细,极低。
生怕被人发现。
盛令辞往前又走了一步,声音愈发低沉。
他的双手紧握,手背青筋微突,极力控制自己想要转头冲动。
她没开口,就是不需要。
洛回雪咬住下唇,生怕惊扰前方离去的背影。
她今日出门大约是没看好日子,好好散个步也能滑倒。
石林路上的鹅卵石常年荫在树下,生出一圈老苔,雨水滋润后愈发湿滑。
洛回雪不小心踩到其中一块,差点跌倒,她眼疾手快去扶旁侧的假山石。
山石边缘凹凸不平,她的手一撑,尖锐的岩石好巧不巧刺入被针扎过的伤口,烧心的疼顺着指尖密密匝匝地包裹心脏。
眼眶瞬间蓄满泪,可她却强撑着不允许它们落下,更不敢出声。
洛回雪不想让盛令辞误会,这是自己引起他注意的手段。
她低下头,心里默数,以此判断人是否走远。
忽然,身前投下一道阴影,白色的锦帕蓦地出现在视线里。
洛回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缓缓抬头,眼角泛着红
“你怎么了?”盛令辞目光清明,表情认真。
“没事,不小心滑了一下。”洛回雪忍着哭腔回答:“我自己站一会儿就好,您请回。”
她赶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盛令辞对她三番五次的抗拒与回避陡然生出一股毫无道理的怒火,怒火后深藏着不知所措的焦躁。
换做从前,他必然不会多管闲事。
无论是出于男女之间的礼仪,还是尊重对方的想法,他都会选择转身离开。
他虽非冷血无情,却也并非处处留情,怜香惜玉之人。
久在战场,他看多了生离死别,断指残骸,实在是难以对京中动不动抹泪的贵女们生出怜惜。
但,面前这个人是洛回雪。
她强忍着不哭的倔强模样,与梦里那个身残体弱却眼神坚定的女子恍然重合。
盛令辞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她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也能出事,所以这一次,他怎么也不会离开。
“疼就说出来,不必忍着。”盛令辞抬手,掌心的白帕往前递了递。
洛回雪有一瞬间出神,喃喃道:“说出来就不疼了吗?”
她从小失去母亲,别人家的孩子受了委屈可以找娘亲哭诉,洛回雪只有一个比她还要矮的弟弟。
爹爹整日醉心政务,几乎不管内宅之事,全部交给宋姨娘打理。
她虽不亏待姐弟两,却也因身份地位之别不会越界关心。
小时候和同龄人一起聚会,她因为长相柔美,身材娇小,十分受小公子们的青睐。
有人心生嫉妒,便仗着她没娘庇佑故意捉弄她。
洛回雪被人故意推倒,手肘和膝盖都被擦伤。
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刚好被来寻她回家的洛以鸣撞见。
他问洛回雪为什么哭。
看着比自己还弱小的弟弟,洛回雪咽下所有的痛,对他笑着说是因为想娘了。
那夜回去时,洛回雪鼓起勇气去找忙碌的爹爹,委屈地说自己受伤了,想得到洛父的关心。
然而洛父心里只有政务,根本没有儿女,他敷衍地吩咐宋姨娘找大夫看看,便一头脑袋扎紧书房。
上药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怎么都劝不动,最后惊动奋笔疾书的洛父。
他赶来的第一时间不是安慰,而是冷冰冰的斥责。
“哭有什么用,该疼还得疼,忍忍就过去了。”
说完又匆匆离开,洛回雪眼里有泪光却再没有哭一声。
盛令辞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弯腰捧起扣在嶙峋怪石上的手腕,垂眸不语。
锦帕雪白,包裹住的柔荑更白,如上好的羊脂玉般温软细腻,然而在每个指尖都散布着零星的赤点,白中透红,犹为刺目。
“还是会疼。”他眼皮轻抬,语气轻柔,像是怕弄疼了掌心之物:“但是你说出来后,我可以想办法缓解你的疼,或者让它不疼。”
洛回雪噙在眼眸中的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
盛令辞却牢牢钳住,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你受伤了。”他语气笃定,淡淡扫了眼伤口与怪石,立刻想到什么:“是那架刺绣屏风?”
洛回雪轻轻嗯了一声。
盛令辞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周身的气息却变冷了几分。
“下次不要这样劳心费神。”他说这话带了六分真心,三分关切,还有一分自己也没察觉的妒意。
盛令辞右手握住她的手腕,左右拿出一瓶药膏,小心轻点在每个指尖,仔细地涂满每一根指头,生怕遗漏哪个。
洛回雪挣扎不过他,索性将头偏开,然而全身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手上。
瓷器中倾倒出的液体沾上指腹,晕开丝丝凉意,灼热的刺痛感迅速缓解,难忍的伤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
一只手涂完,他拾起另一只,重复涂抹。
丝滑的帕子垫在手背,带着夏日的风笼住手掌,清凉舒爽,一扫胸中闷意。
“好了。”盛令辞放手。
“谢谢您。”洛回雪低头道谢,眼睛始终不敢看他。
盛令辞没有离开,他站在洛回雪面前,垂眸凝视云鬓斜插着的珍珠赤金簪斜,豆大的珍珠与她悬在耳边的耳饰交相辉映。
风一吹,圆润精致的珍珠轻轻摇摆,晃得盛令辞眼晕,生出一种想捏住它的冲动。
她不适合珍珠。
珍珠被蚌关在里面,沉入黑暗孤寂的海底,终年不见天日。
它面世之时,便会被人打磨成饰品锁在金玉之内,永远不得自由。
盛令辞想到洛回雪绣品上的标记,金簪草,结出果实后随风而落的绒伞。
两人都沉默着,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洛回雪的呼吸渐渐变得很轻。
“我还有事,先告退。”
最终她决定先打破这诡异又尴尬的气氛,提裙欲退。
不料盛令辞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无论她往哪里走,面前总是堵着一座大山。
洛回雪彻底明白他还有话说,仰头注视他。
“盛世子……还有何指教?”
她的嘴角不自觉抿成一条直线,看上去像极了被欺负的小可怜。
盛令辞忽然就没有那么气了,单刀直入地问:“你在躲我?”
洛回雪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呼吸停滞,心脏狂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对他不合礼数的臆想?
有那么一瞬间吓得差点要失去知觉,浑身血液顷刻凝固,身体僵直,天灵感好似被劈了一道惊雷,把她震在原地。
不对。
洛回雪凝视盛令辞略显严肃的脸。
若真如她所想,盛令辞也该避开她,而非撞上来,还问她为什么要躲他。
所以他应当没有发现。
“我……”洛回雪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结结巴巴:“我、我没有。”
盛令辞此刻的心并没有他表现得这样平静。
“你有。”他笃定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冒犯小姐了?”
盛令辞向前微倾,带着压迫感,像是今天一定要得到答案。
两人间的氛围骤然变得紧绷。
洛回雪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眼一闭破罐子破摔道:“我三番五次在您面前失礼,实在是无颜以对。”
每次遇见盛令辞,她总在最狼狈的时候,不是马车受惊,便是自己马虎摔伤。
洛回雪越想越觉得丢脸,他心里会不会觉得她是个鲁莽之人,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样。
盛令辞微眯着眼,仔细端详她脸部的细微表情。
视线躲闪,嘴唇微颤,回避他的目光,脸颊微红,羞赧大于害怕。
最重要但是他没有在她脸上看见自己最怕的厌恶。
盛令辞心里的大石头悄然落地。
哪怕之前他有十之八九的猜测自己的心思藏得滴水不漏,也不敢堵她万分之一的聪慧。
“这不是你的错。”盛令辞稍稍后退一步,留出空间:“意外而已,不必在意。”
洛回雪也在观察盛令辞的一举一动,再次确认他根本没在意自己当日在行路书房的异常,心里紧绷的弦总算松下来。
“总归是我的疏忽大意。”洛回雪露出个轻松的笑:“让您笑话。”
“我们年岁相仿,以平辈相论即可。”盛令辞听着‘您”这个字心里别扭,似乎他们相隔千万里的错觉。
洛回雪在这种小事上当然不会拒绝。
两个人各怀心思,按下不表。
“对了,你说你的脚伤了,现在怎么样?”盛令辞忽然问。
洛回雪的右脚往后缩了一步,藏在左脚跟后,“不妨事,现在已经不疼了。”
手指的痛要远大于脚踝,现如今已经大大缓解。
“你的右脚上回受伤没有好全,后面又多番受难,若再不好好调养以后恐怕会经常性崴伤。”盛令辞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我还是帮你看看。”
洛回雪“啊”了一声,连连后退,背脊贴身石壁,一阵阵发冷。
现在这里可不是隐秘的书房角落,随时可能有人过来,何况这还是在顾府。
然而一向守礼克制的盛令辞却坚持要检查,因为梦境里洛回雪失去了腿,他变得格外在意她的身体状况。
两人僵持间,忽地从前方传来对话,听声音是一男一女。
洛回雪下意识慌张,反客为主抓住盛令辞的手腕往旁边假石山洞里躲。
“顾公子,你家的后花园真大。”王静思娇嗔道:“我腿都要走断了,要不你背我?”
顾流风笑笑:“我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