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荫车道,春日山雀活跃,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王静思烦躁地皱眉,时不时挑开车牖往外看。
“到底还要多久才到。”她语气充满不耐烦。
陪在一旁的赵羽然替她扇扇子,好声好气安抚道:“快了快了。”
王静思眉头依旧未平,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赵羽然见状,疑惑道:“想偶遇顾公子何必选这样远的地方,京城内不是方便些吗?”
自从上元灯节后,王静思对顾流风一见钟情,悄悄派人去盯着顾府,想要找机会接近他,联络感情。
今日下人来报,顾流风单枪匹马出城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王静思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京城人员混杂,各方耳目众多。”
赵羽然是这两年才从外省调任进京的地方官,祖上都是小门小户,不知道京城势力盘根错节,稍微有风吹草动,各家都竖着耳朵打听。
“哦。”赵羽然似懂非懂地点头。
“大小姐,找到顾公子人了。”
王静思提起精神:“在哪?”
马车外的人支支吾吾:“在前方驿站,不过……不过他好像跟其他人在一起。”
王静思立刻冷下脸:“和谁?”
“看马车上的徽号,是洛御史家的。”
又是洛回雪。
王静思示意继续前进,与前车保持距离,然后让赵羽然附耳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赵羽然听后不解道:“何必这样麻烦。荒山野岭,找人将她推下去,又有谁能发现?”
“你这蠢笨的猪脑子!”王静思指着她鼻子怒骂:“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洛回雪好歹是朝廷命官的家眷,出了人命必然会惊动官府,到时候查出来怎么办?”
她计划让洛回雪弄脏衣衫,再引几个外男误闯厢房,最后被人撞见坏了她的名声。
若是她能自戕是最好不过的。
赵羽然想直接要洛回雪的命,真是又蠢又笨。
前者是意外,后者是命案。
大陵以“孝”和“法”治国,命案必须追究到底。
如今任上的京兆尹能力出众,屡破奇案,最重要的是,他不是王家的人还与王家有些过节。
王静思想到她之前在画舫上临时当缩头乌龟的行为,心里不喜更甚,打定主意用完她这次后回去告诉爹爹,这家人不能重用。
道路前方,洛回雪等人的马车已经驶入上山小道。
古寺红墙金瓦隐在层峦叠嶂的松林中,袅袅山雾笼罩一圈,透出几分神秘。
一声钟响,余音流长,带了几分宁静致远的禅意。
洛回雪下了马车,众人跟着灰衣僧人入内。
今天不是个上香的好日子,寺庙里的人零星三五成群,不算多,亦不算少。
洛回雪跪在大殿前,闭眸虔诚地默念内心的祈求。
一愿父亲诸事顺利,无灾去病。
二愿弟弟福泽常在,平安顺遂。
三愿……
若是以前,她定然会在最后求自己与顾流风的婚事顺利,但今日她莫名想到那日顾流风说盛令辞身体欠佳。
自己碍于身份无法亲自向他道谢,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替他求佛祖庇佑。
三愿武定侯世子盛令辞,逢凶化吉,长乐平安。
洛回雪恭恭敬敬对着金身大佛磕了三个响头,又烧了三柱香。
洛以鸣少年天性,不喜欢烧香拜佛,却仍然老实地陪在洛回雪身边,同样磕了头,烧了香。
顾流风不信这些东西,便没有随她入大殿,在殿外看风景。
洛回雪照例替祖父的长明灯续了香油钱,准备离开时看见大殿门口有上了年岁的大师在解签。
“施主,有何困惑,不如求一签?”
洛回雪婉拒,“来求个平安符。”
大师并未勉强,“请施主写下名字,再封进符内。”
洛回雪提笔时手微微一顿,找了个理由支开洛以鸣。
等他走后,落笔写了两张符。
洛回雪走出大殿既没有看见顾流风,也没有看见洛以鸣。
忽然一阵嬉笑声从旁边传来,她循声望去。
顾流风与两位女子在大殿右侧下方的四角亭内交谈,洛回雪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画舫上的为难她王静思二人。
顾流风与她们相谈甚欢,不知他说了什么,惹得两女喜笑颜开。
洛回雪僵了一下,有口热气堵在喉咙里,把顾流风的名字咽回去。
王静思最先注意到她,对着顾流风指了指远处,他回过头朝洛回雪招手,示意她过去。
洛回雪一万个不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顾流风跑过来,“雪儿,王小姐今日也来上香,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洛回雪抿紧唇,声音轻缈緲的:“不算。”
顾流风愣了一下,旋即像个和事佬一样笑眯眯的:“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介意画舫的事,王小姐方才同我说想跟你当面道歉。”
洛回雪定定看着顾流风,他是知道自己在意的,也知道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便能将事情一笔勾销。
“好雪儿,你就当为了我们的未来。”顾流风放下身段低声哄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我进了户部一样要在她爹手底下做事。”
洛回雪被顾流风半推半就地带到凉亭里。
王静思看见二人相携而来,脸上的表情微变,转瞬隐了下去。
“洛妹妹,上元灯节那晚是我的不是。”王静思当着顾流风的面对洛回雪略微欠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可好?”
洛回雪侧身避过,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笑脸迎人的王静思她也不好再故意冷着脸,但也笑不出来,淡淡道。
“王小姐言重,那日灯火晦暗,你或许错踩了别的什么东西,一时情急认错了。”
洛回雪的目光落在赵羽然身上,意有所指。
后者显然也想到当日自己临时倒戈的举动,狠狠瞪了洛回雪一眼,又紧张地看向王静思。
王静思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热情招呼洛回雪两人用点心。
顾流风自然也帮她打圆场,看见洛以鸣和流丹提着东西,连忙唤他们过来。
洛以鸣提着较重的四方格双层红漆樏,流丹则拿了个圆形花鸟提炉。
四方格第一层分别装了桂花糕、荷花酥、水晶皮饺和绿豆饼,第二层是正当春时的水果,桃、草莓,枇杷等。
提炉分为内外三层,最里面的是银丝炭,中间一层放了煮茶用的银壶,第三层装配小火炉。
流丹利落地点上火,不一会壶中的山泉水沸腾,雨前龙井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几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场面一度静到只有拿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洛以鸣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忍着用了几块点心,喝了两杯茶后起身告辞。
洛回雪知道他想去找慈恩寺的武僧们讨论拳脚,叮嘱他注意安全后便由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静思主动推了推自己带的檀木雕花四方食盒,示意洛回雪尝尝。
“这酥油果是我家乡的特产,香脆酥口,我一直念着这味道。今年我爹终于把人从老家请来,你们尝尝看。”
洛回雪垂眸不语,没有动手的意思。
顾流风率先拿了一颗放嘴里,啧啧点头:“好酥脆的点心。”
他见洛回雪无动于衷,又拿起一颗放在她嘴边,似哄似逼迫。
远处的盛令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渐沉。
顾流风明明看出来洛回雪不喜王静思,却还是勉强她过去。
这一刻,盛令辞心底窜出一股无名怒火,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差点走过去把人带走。
五指攥成拳,手背青筋微凸,狠狠砸在大殿外墙上。
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眼眸里的火暗了下来,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想、去做这些事。
今日的目的是确认梦境中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当务之急,是先排查这座庙宇里到底有什么潜在危险会伤害到洛回雪。
盛令辞沿着她的足迹一路探查,最后来到卖平安符的僧弥前。
“施主,有何困惑,不如求一签?”
盛令辞摇摇头,表明来意。
僧弥举手“阿弥陀佛”了声,“这是那位女施主的私事,恕贫僧无法相告。”
盛令辞眼疾手快一把抓出竹筒里的全部签文,不急不缓道:“这里面怎么都是下下签,大师好算计。”
求了凶签,自然得花钱祛灾躲祸。
僧弥白了脸,颤抖着求饶:“大人英明,我什么都说,请大人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盛令辞得到答案后怔在原地,完全听不进后面的话。
他思绪一片空白,眼前茫茫一片,胸腔内的心脏似乎快要抑制不住地跳出喉咙。
盛令辞是不信神佛的,但仍然为母亲求过平安符,保佑她身体安康,为父亲求平安符,祈愿他能平安凯旋。
他没有为自己求过。
也没有人为他求过。
盛令辞眼睫僵硬地颤动着,喉结在脖颈间艰涩滑动,试图消化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亦或者说那颗因洛回雪而急促跳动的心。
寺庙厢房内间里,流丹正为洛回雪褪去衣物。
方才赵羽然不小心将热茶洒在她胸口,湿了一片。
春日穿的衣服料子轻薄,被水渍浸染衣衫迅速贴在肌肤上,朦朦胧胧可窥见一丝春意。
洛回雪急急告辞去更衣。
“小姐,你胸前被烫红了一片。”流丹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白嫩的皮肤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看着都疼。
“没事,马车里放着药,你去取来。”洛回雪强忍着灼烧的痛,呼吸微滞:“顺带再取一套衣服。”
流丹不放心她一个人,想要叫大少爷过来守着。
“别去打扰他。”洛回雪摇摇头:“难得能出来,让他多高兴一会。”
流丹保证速去速回,说完大步流星离开。
洛回雪等人走了,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低头只能看见一小块烫红的地方,她伸手去碰,刚一触上整个人都颤了颤,于是放弃改为拭掉鬓角的冷汗。
顾流风在席间对王静思殷切示好,王静思也礼尚往来,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弄得好像她是外人一样。
洛回雪越来越看不懂顾流风,若只是为了他父亲的仕途,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沉思间,外面忽然传来陌生的男声。
“奔波了三天,赶紧进厢房好好睡一觉。”
“走走走,我也累了。”
他们脚步沉重有力,声音粗狂,口音并非京都人士。
这座院子是独立专供女香客暂歇,只有她所在的一间厢房。
洛回雪此时只穿了件素色亵衣,绸缎薄滑,服帖地包裹住她丰盈玲珑的身姿,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轮廓。
她的外衫裙裾尽皆被流丹放在外室,此时出去,刚好与两名外男相撞。
洛回雪第一反应是开口制止,却发现喉咙一阵撕裂,声音沙哑几弱蚊蝇声。
顿时慌了神,急忙拉过床上的薄被披在身上,四处找寻室内能躲藏的地方。
她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保不齐会做什么事。
就算两个人对她并无非分之想,但她衣衫不整被外男看见传出去也是要伤了名声,一顿家法是逃不过的,更糟糕的是顾家那边。
明年便是婚期,洛回雪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几乎已经碰到门槛。
“你、你是谁……”
“走。”
一个字,杀意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