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翌日卯时,天还是灰蒙蒙一片。
盛令辞照例醒来,在自己院子旁的小校场练枪。
自从习武以来,无论风吹雨打,他每日定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
战场上,一个疏忽便有可能丢掉性命,需得日日保持手感,方能争取最大的生机。
春寒料峭,盛令辞赤着的上半身浮起一层豆大的汗珠,沿着遒劲有力的肌肉轮廓一路滑落至腰腹。
呼——
盛令辞单手持枪撑在青石板上,微蜷着背大口喘气。
不知为何,自从落水后他的体质大不如从前。
从前不间断练上一个时辰尚有余力,如今不过半个时辰便感觉体力不支,落水引起的寒症而已,怎么好得这么慢。
盛令辞收了枪,注视手中同自己在血海中拼杀的武器,眉头轻蹙。
他虽然体力比从前弱,但在枪法招式却明显老成熟练,舍掉花架子,招招致命,无一丝多余的动作。
昨晚上跳甲板的姿势也分外熟练。
想到昨晚,他不禁回忆起梦境中的人。
这次的梦不再是朦胧模糊,而是出现明确的线索和指示。
洛回雪在上元灯节落水。
洛回雪有个弟弟。
还有……他在梦里看见她会在二月初去京城郊外的寺庙上香,遇到危险伤了腿。
盛令辞与洛回雪唯一交集便是她的青梅竹马顾流风,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而梦里的事情,究竟是他的臆想,还是预兆。
古人云:日有所思,方夜有所梦。
难道他早已对同窗友人的未婚妻暗存不轨之心,在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地方阴暗生根,发芽,最终悄然无息地占据他的心神。
不能对她有如此不堪的心思。
盛令辞立刻打断自己危险的想法。
也许只是个梦。
然而他很难说服自己上元灯节所发生的事情。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洛回雪十有八九会落入水中。
夜色漆黑,湖水透寒,再加上她身子骨弱,嗓音娇柔,她未必能立刻被人发现救上来,最终会无声无息沉入湖底。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盛令辞胸口忽然被撕扯了下,疼得不由拧起眉头,呼吸僵硬。
“世子,早膳已准备妥当。”吉胜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药也备好,趁热喝。”
“知道了。”盛令辞调整呼吸,迅速敛去面上异色。
梦境中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不算是毫无头绪。
他可以从洛回雪的弟弟着手调查。
离二月还剩半个月,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令辞用完药照例去母亲院外请安,不出所料又没有见到她。
虽然已经习惯,他却依旧感到些许冰冷的失落。
盛令辞对自己要求近乎苛责,平日行事谨慎守礼,不敢逾矩半分,生怕给母亲惹麻烦。
母亲好像不喜欢他,无论他做得再好,再优秀也没办法得到她的一个笑脸。
洛府。
窗外春雨潇潇,院中的嫩草发了芽,青翠一片,叶片上凝着露珠,水汽蒸腾。
洛回雪懒懒斜依在云纹隔窗前的罗汉塌上,头上仅用一支乌木削成的发簪挽起柔软青丝,面前摆着一张红木案几,上面供着铜丝鎏金香炉。
案几空白处堆满大盒小盒,几乎要把香炉盖住。
里面装着京城时下最流行的珠钗步摇,还有一对成色极好的满绿冰种宽条翡翠玉镯,价值连城。
“小姐,顾公子对您真是宠爱。”婢女流丹满脸羡慕,“以后嫁过去必然不会亏待您。”
洛回雪扯了个极淡的笑,稍纵即逝,快到流丹几乎捕捉不到。
“收起来吧。”她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连试戴的想法都没有。
流丹见她家小姐面容冷淡,心有戚戚闭上嘴,手脚麻利地将案几上的东西收走。
桌面上一空,弥散的青烟登时从炉顶袅袅而起,笔直如松。
房内的潮气被熏散了不少,氤氲的烟气顺着乌黑发亮的发丝攀上洛回雪细腻白皙的脸颊,模糊了她的表情。
洛回雪心里清楚,这便是顾流风昨晚说的“好好补偿”。
她自嘲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送的礼物变成了千篇一律的首饰。
最流行的,最漂亮的,最华丽的。
好像只要不断往上面堆叠各种金银珠宝,玉石玛瑙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人人都要爱。
洛回雪的视线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只蝴蝶纸鸢,颜色褪去,纸张泛黄,几乎快要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尾巴还缺了一条丝带。
她却是一直当做宝贝放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认为是顾流风送过最好的礼物。
洛回雪眼前模糊一片,神色有些抽离,仿佛回到那年春日。
顾流风弄丢了她的纸鸢,连夜做了新的,连风筝线都加粗加长,生怕再飞走。
“雪儿,我为你做这架纸鸢可以飞得更高,它能看见更广阔的天空。”
洛回雪偏头凝望身侧的少年,他的笑容在薄暮下披了一层赤金色,闪闪发光。
那一瞬,她恍然觉得,他懂她。
知道她的渴望,她的梦想,她想要走出京都看一看母亲札记中的世界。
戈壁的大漠孤烟。
长江的星垂平野。
泰山的绝顶众生。
还有海,母亲的手札中说那是一个能容纳万物的地方。
洛回雪抬头远眺飞成一个点的纸鸢,这样高,它能看到海吗?
忽而一阵风没头没脑地透过菱形棂窗吹进来,藕荷色的纱帐飘到她眼前,打断回忆。
洛回雪眨了眨眼,收回目光。
“流丹,拿手绷和丝线来。”
趁着有闲暇,她得做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以防不时之需。
时间一晃而过,芽草在春雨滋润下飞速疯涨,院中檐廊旁的草已被匠人清理好几轮,又不甘心地冒出新芽。
洛回雪因香囊的事提心吊胆好一阵,后面发现一切风平浪静,稍稍宽了心。
二月初六是祖父的忌日,她要和弟弟代替父亲去上香。
二月初五晚上,洛回雪沐浴食斋,为翌日去京郊外的慈恩寺祈福做准备。
大陵“男外女内”和“男游女守”的观念根深蒂固,女子无故不得远行。
对高门世家女子更是苛责,往往只有一年中为数不多的赏灯会、庙会等普天同庆的活动才能去外城散散心。
若是要离开京都的四个大门,去往近郊,需得与家中男子结伴出游。
至于远行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居家搬迁,要么是地方升官搬至京都,要么是被贬流放。
临睡前,洛回雪习惯性地拿出游记翻开,纸张略有磨损,边角却无褶皱。
这本书明显被经常翻看,而主人又小心爱护。
洛回雪眼里泛着光,仿佛透过陈旧的笔记已然览遍五岳奇景,天下壮观。
晨光熹微时,她起身梳妆。
一袭淡粉桃色的春裙衬得洛回雪瓷白如玉,嫩黄色丝带系在腰间,勾勒出深邃的腰线,身姿婀娜,体态玲珑。
莲步轻移,轻纱裙摆随风而舞,如一朵盛开的清荷在世间行走。
无需多余点缀,洛回雪已然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大少爷起了吗?”她对着铜镜里的流丹问。
流丹放下银梳篦,回道:“大少爷院子里的人过来说,大少爷在自己院里用早膳,您准备好后派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洛回雪点头,随意用了些点心,吩咐流丹拿齐东西就往外院走。
洛以鸣早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姐姐一露面,连忙吩咐下人放板凳,方便洛回雪上马车。
忙活好一阵,终于将该带的东西清点装车完毕,车队出发了。
洛以鸣骑马在前头开路,洛回雪坐在用帷幔遮挡的辎车上,车旁跟随着三五个仆从婢女,浩浩荡荡地往南门走。
盛令辞早派人盯着洛家的一举一动,是以洛家姐弟前脚刚出门,他后脚便收到消息,单枪匹马地跟在后面。
这段时日他多方打听,得知洛回雪的弟弟洛以鸣今年十四岁,似乎对武学的兴趣大于四书五经。
洛御史书香传家,性子执拗,定然想要自己唯一的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绝不会希望他走武官的路。
那么,梦里的洛回雪为何又要将自己的弟弟托付给他?
从情报上看,洛回雪生母早逝,她对自己唯一的弟弟疼爱非常,按理说也不会愿意他走上九死一生的战场。
盛令辞骑马站在土坡上,远远护送这队人马。
他巧妙利用高处地形遮掩身形,不想被人发现。
盛令辞察觉出自己对洛回雪过分在意后,格外注意分寸。
礼法上,两人男女授受不亲。
道义上,她是同窗好友的未婚妻。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派人跟着他们,不必亲自跑一趟。
然而当他回忆起洛回雪耳后根的那枚红色印记时,怎么也无法平静地在家等消息。
最后一次。
盛令辞告诉自己,只要证明梦境与洛回雪无关,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他便再也不见她。
他们也没什么理由能相见。
洛府的马车走过京郊驿站,路边有两匹马等在路口。
“雪儿,你出门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一声。”顾流风驱马来到窗牖旁,俯身贴过去:“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洛回雪呼吸微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顾流风。
“你怎么在这?”
顾流风声音带笑:“今日是洛老爷子的忌日,前两年你都会去慈恩寺祈福,我料想今日也不会缺席。”
洛以鸣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若他真有心,合该早早等在洛府门前,而不是跑到这荒郊野岭。
洛回雪在车厢里听见顾流风漫不经心的声音,唇边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
他居然还记得今天,心里有些惊喜。
“今日以鸣正巧有空,我便不麻烦你了。”洛回雪掀开幔帐一条缝,透过缝隙直直对上顾流风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你我之间,不必说‘麻烦’二字。”他笑意更重,眼睛弯弯像是会哄人。
洛回雪长睫颤了颤,手中的幔帐倏地落放下来,“快赶路,不然今夜回城怕是要赶上宵禁了。”
顾流风轻笑了声,吩咐继续启程。
洛回雪低着头,葱白纤长的指尖像被火烫了般,缩在胸前,连同心脏都燥热起来。
盛令辞的目力极好,居高临下将顾流风的表情一览无余,通过他的笑可以推测出马车内的人心情一定也不差。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顾流风陪着他的小青梅,未来的妻子,本就天经地义。
他应该是祝福的。
流风回雪,天作之合。
人人都这么说的。
盛令辞表面是这么想的,然而胸口持续产生的灼痛感却在提醒他心底隐藏的妒意。
他刻意忽略这种不该有的感受,勒紧马绳,准备打道回府。
有顾流风陪着,洛回雪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梦里的一切果然都是虚无缥缈之说。
他调转视线,忽然看见王家的马车尾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