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别,小祖宗,不就是开个门嘛,哪儿来这么大火气。”
沈银粟话音刚落,红殊和叶景策被震惊地尚未缓过神来,便听院内传来一男子懒懒散散的声响。
叶景策听得冷汗直流。
这太傅大人的院门居然真被沈银粟给喊开了!这该如何是好!
叶景策正想着,面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裹了一身雪白狐裘的男子探出身来,男子方才二十几岁,正值大好年华,却偏偏生了张病恹恹的脸,一双眼了无生趣地望着几人,眼下一滴泪痣,摇摇欲坠,双手拢在袖中,半分都不肯拿出来,若是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抵在门上的脚,想必这门便是用脚踹开的。
男子瞧了瞧沈银粟,目光又扫过红殊,最后落在叶景策身上,停留片刻,扬起了颜色寡淡的唇,戏谑道:“今儿可真是热闹啊。”
“叨扰了太傅大人,实在是云安之过。”沈银粟话落,颜卿岚轻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这丫头在我这儿就省了朝中那套装模作样的礼数吧,你若真觉得自己有过错,便也不会叫嚣着要砸了我这院子了。不过你还真别说,你到算是把我教你的招数物尽其用了,孺子可教也。”
“太傅大人谬赞,云安这喊话哪能同您当年相比,您当年在大街上喊花楼里的姑娘的场景,那才叫一个壮观。”
“小云安,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颜卿岚笑道,目光又打量起后面站着的叶景策,“倒是这位……”
颜卿岚话说至一半,叶景策连忙抱着酒壶上前,同颜卿岚一字一句清晰道:“小人阿京见过太傅大人,这是我家郡主为大人备下的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阿——京?”颜卿岚饶有趣味地打量完叶景策,又不怀好意地笑着看向沈银粟,“小云安,你这阿京我总觉得瞧着有些面熟,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阿京原是定国将军府的下人,太傅大人在京十几年,许是在叶小将军身边见过他,所以觉得面熟。”
“哦?原来如此。”
沈银粟解释完,颜卿岚虽表面相信,眼中的笑意却更为明显,同沈银粟说话时更是有意无意地向叶景策的方向瞥。
叶景策笑得绝望而卑微,险些将‘求太傅大人假装不认识我’写在脸上。
索性颜卿岚还真顺了他的意,同沈银粟说了几句后便让开身子,带着几人往院子内走。
颜卿岚这宅子建得倒与寻常官宦的宅子不同,省去了富贵繁琐,简单雅致得犹如世外之景,飞花般的雪落下,覆满了亭廊水榭。
沈银粟这才注意到了颜卿岚的头发,如雪一般的白色,却不见分毫苍老之感,只觉得如银白绸缎般温顺披下,白发中隐隐掩着耳边一侧的红玛瑙坠子,那坠子仔细瞧上去倒像是女子的华饰,似是在童年时瞧见哪位公主带过。
才二十几岁的年纪,貌若谪仙却华发披肩,行事别具一格,性子顽劣又淡泊,到当真像是来人间玩一遭的仙人。
沈银粟突然懂了洛瑾玉的那句,先生真乃神人也,如今看来,不无道理。
颜卿岚带着沈银粟三人来到屋内,屋内火盆烧得正旺,因着阴天的缘故,屋内不算亮堂,便亮了两根火烛慢慢燃着,对着院子的竹门上被泼了墨,绘着腊月红梅,烛火晃动,那梅影便更加栩栩如生。
“天枢,先生我让你煮的茶如何了?”颜卿岚开口道,方才开门的小童立刻一溜烟地从院落中跑来,脸颊被热得通红道,“先生放心,天枢一直在旁守着呢,一会儿好了便给先生拿上来。”
颜卿岚笑着点点头,同跪坐在对面的沈银粟道:“你们来得倒是时候,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说完,突然掩着唇猛咳几声,惊得一旁的天枢直在原地跳脚:“先生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药!”
“吃了吃了,先生我死不了啊,你快下去看着那茶吧,那东西贵得很,要是煮不好我才会一激动气死过去。”
颜卿岚说完,天枢幽怨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跑了出去,留屋内几人看着他矮小圆润的身子如雪球一般在院中来回移动。
幽暗的室内,一扇屏风隔绝开几人,红殊和叶景策二人在屏风外候着,沈银粟则静坐在屏风另一侧,看着面前的颜卿岚摆弄着熏香。
“太傅大人。”
“想说什么?”颜卿岚微微抬眼看向沈银粟,苍白病态的脸庞在火烛的映照下显露出几丝妖异的红润,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个精致脆弱的苍白瓷偶。
“我想说,若是太傅大人信得过云安,便让云安给您瞧瞧,些许能让您的病轻一些。”
“傻丫头,这药又不是万能的,若药于我真的有用,我又何至于此?”颜卿岚闻言挑了一丝自己的银发,对沈银粟面前轻声笑道,“云安,慧极易折,心绪难安,我得天独厚,自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沈银粟道:“可太傅大人也不能放任着自己的身子不管啊!”
“行啦,我掐指算过了,几年内死不了,你怎么学了个医之后变得和宫中那些御医一样磨叨了呢。”颜卿岚叹了口气,眼帘微垂,低声缓缓道,“你今日来找我,可不是为了我的身子吧,有事快说,趁着我心情好些许还能指点指点你。”
沈银粟熟悉颜卿岚的性子,他既这般说了,便是让她速速进入主题,若是一会儿他真乏了,只怕会说到做到不再理会她。
想到这儿,沈银粟也就不在犹豫,将昨日千佛庙中所见尽数说了出来,见颜卿岚状似听着,却又一会儿点几根蜡烛,一会儿摆弄着香炉,待沈银粟说完,他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副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了半天。
“太傅大人真的有在听?”
“听着呢,听着呢。”颜卿岚摆摆手,停下手中的棋子,盯着沈银粟道,“你先同我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赈灾粮一事之前交由户部处理,因此这贪污之事必然有户部的人插手,不过是在于吞了这油水的有多少人,什么官职而已。”沈银粟道,颜卿岚颔首,“那你可知这户部明明应当彻查,为何如今却风平浪静吗?”
沈银粟蹙眉道:“为何?”
“你进京前可曾摸清过这京中局势?”颜卿岚道,沈银粟摇摇头,“我同大哥写信,大哥尚未来得及回信,后来信倒是回来了,只是……唉。”
“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瑾玉那性子,至纯至善,定是不会同你说什么。”颜卿岚道,“我们说回那户部,那户部尚书李勤,乃是当朝三皇子洛怀琢的亲娘舅,户部要是出事了,这三皇子必然受损。”
“这朝中四个皇子,瑾玉名声好,能力强,最得大臣们认可,老二洛子羡,一个在大多时候放浪形骸的人,朝中能有多少人支持他?就算圣上想提拔他,也得那孩子自己出力才行,可惜这老二,偏偏不想出这力。剩下的便是老三和老四,老四的母妃是冷宫废妃,自己更是不声不响,甚少露面,自然也不得大臣们认可,你瞧瞧,这余下的便就剩老三了,说是老三再失势,便留下瑾玉一家独大。”
“若你是皇帝……”颜卿岚盯着沈银粟幽幽道,“你会允许自己儿子的权利逼近自己吗?还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明知户部有问题却不彻查,为的就是制衡。”
“制衡必然是有的,但也未必全是,依据你口中那些难民所说,此事恐怕还有其他阻挠,倒是复杂得紧,需得到当地亲身调查。”颜卿岚道,“只不过,在这调查过程中,你不便以云安郡主的身份去调查案子。”
“这是自然。”沈银粟道,“我是大皇子母家的人,这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户部有关,而户部又是三皇子的母家,我若以云安郡主的身份调查,在外人眼里便是大皇子的势力与三皇子相抗争,说好听了,是伸张正义,说不好听,便是夺嫡之争。”
“小丫头的脑子转得倒是快。”颜卿岚话落,天枢敲了敲门,随后端着茶盏进来,“先生,茶煮好了。”
“这茶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好说得口渴。”颜卿岚笑道,对着屏风后的叶景策和红殊招招手,“小友,快过来品品这茶。”
二人从屏风外走进,跪坐在沈银粟两侧,沈银粟本以为颜卿岚是要歇下这个话题,毕竟颜卿岚心思缜密,此事涉及朝中局势,他恐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却不想颜卿岚只是品了口茶,便又开了口。
“云安,你的身份卷入此事多有不便,但有一方,极其适合参与其中,他们正直忠心之名远扬,深得皇帝信任,所言之物在朝中极有分量。”
“太傅大人说的是……”沈银粟试探道,却见颜卿岚笑眯眯地望过来,不像是看她,倒像是越过她望着谁。
颜卿岚的嘴唇一张一合,视线越过沈银粟与叶景策四目相对,口中清晰道:“定国将军府,才是最适合参与这起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