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子跟宋辞晚讲了一个故事。
云国末年,天灾不断,八千里山河中,干旱、洪涝、虫灾、瘟疫……各种疾苦占据了云国的大半土地。
高夫子说:“我在京城,阿爹带我出门,京城的街道上,只有御街是干净的。出了御街,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有的趴在地上断了手脚,有的头上插根草标要将自己卖了,有的拖着妻儿哭着去那羊肉店……”
“你知道什么是羊肉店吗?”
“呵呵呵,你不会想知道的。”高夫子坐在地上,手指一动,天上的红云就变幻演绎。
深深浅浅的红色中,有人形的影子奔跑着,被屠刀从身后一砍,片刻后,那些影子就变成了羊,变成了猪,变成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奇怪怪的食物。
酒肉高挂,罗刹微笑。
“这还是京城,出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我阿爹说,他都不敢想!”
“但京里也不是没有好地方。”
“有些人呐,身上要穿缂丝,饮水要喝玉露,所过之处,连那铺地的布料都得是云锦。他们还要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日日赏新猎奇,歌舞升平。”
“坐在家中,钟鼎一响,丫鬟小厮会套着车去厨下提来食盒。”
“想在屋子里吃便在屋子里吃,想去水榭家里有水榭,想去假山家里有假山,也能与同族共聚,花厅相会……”
说到这里,高夫子小小的脸上竟奇异地露出了一丝迷蒙。
他没有明说,但其实也表现出来了,在当年云国还在,高家尚且繁盛的时候,高夫子其实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百姓有疾苦,那个时候的高夫子也看在眼里,但小小年纪的他同情归同情,可要他为了百姓的疾苦而放弃自己的富贵生活,其实他就真的愿意吗?
这很难说,宋辞晚从高夫子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沉的复杂。
一切变故皆源于朝堂上的一场争执。
宏盛十四年,云国南部的洪灾刚过,流离失所的百姓之间忽然便流传起了一个被称作往生教的教派。
往生教的教义简单粗暴,顾名思义,他们就是不修现在,只修未来。
现在过得越苦,未来就过得越好。
今生经受人间炼狱,来世便可享天堂富贵。
往生教的存在,乍看起来其实对朝廷是有利的。
因为经受过往生教教义洗礼的百姓能够忘记今生苦痛,甘愿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做牛做马。
甚至哪怕是舍去肉身,将自己当做是牛羊猪狗供人肉食,他们也往往会高呼“今生百苦,来世极乐”,然后慨然赴死。
这种教义,对于只愿意享受眼前富贵,而懒得去理会真正百姓疾苦的云国上层而言,简直是一种稳定民心的利器。
刚开始往生教出现的时候,皇帝甚至是大喜,他还夸奖那位自称教主的昼生娘娘,称其为国之肱骨,言下之意是要召那往生教主入京,将她封作皇妃或是国师,进而在整个云国推广往生教!
高家老爷子当时身为云国左相,统领百官,他带头反对了皇帝的荒谬主意。
高宰相直言往生教祸国之处,称那昼生娘娘是在断绝国之根基,请求皇帝一方面出兵讨伐往生教,另一方面立即开仓赈灾,稳定百姓,安置流民。
只可惜,高宰相虽是忠心为国,他的两条提议却遭到了皇帝的强力呵斥。
讨逆是叛国,赈灾也是叛国!自古以来,何曾有如此荒唐的朝廷?
高夫子说:“那一日,我家曾祖是带着枷锁回家的。据说他在朝堂上触怒了皇帝,自己摘了官帽,皇帝便赐他一副枷锁,呵……”
“曾祖回家后,只说了一句话。”
高夫子仰望天空的火烧云,声调几乎没有起伏地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此为天意,非我之罪。”
然后他又在瞬间变脸,大笑起来:“哈哈哈!天意!天意便是要我高家一千八百口全都为这昏君陪葬吗?”
天空中,风驰云奔。
“武陵关告急,三十万边关将士粮草断绝,陈将军一封封急报送上京来,曾祖父竭尽全力调集粮草,可是皇帝要抽调户部资粮为他爱妃修建行宫,太子要搜集天下奇珍,以博取他母妃欢心……”
“礼部要修缮大典,要祭天告神,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工部叫苦连天,各处河道溃堤,一车车材料拨下去,却都像是填了无底洞。户部实在拨不出银钱,户部尚书在那个夜里,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那一夜,曾祖父戴着枷锁,又收到了陈将军的血书。”
“曾祖父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我在旁边为他磨墨点灯,问他是不是从今以后就不做官了。”
“他拿走了我手上的墨条,在宣纸上摁了一个印子。”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半个月后,武陵关却有消息传来,说是我高家暗藏了一支十万人的私军,意图夺取武陵关,割裂云国。”
“武陵关被隔壁的
燕国攻破了,三十万守关大军,包括陈将军尽数战死,我们高家的十万私军也同样都死在这场战役中。”
“云国上下都将武陵关失守的罪过安放到了我们高家头上。”
“曾祖父为官四十五载,临到头竟得了一个叛国罪!”
天空中风云变幻,千军万马哀泣嘶鸣,高家的十万私军又何曾叛国?
他们其实也不是什么私军,他们是高家分散在各地的部曲故旧,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是高家农庄里的种地老农,有些是高家店铺里的搬运伙计,甚至还有绣庄里的绣娘,善堂中的孩童……
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因听闻了一个消息,有了一个共同目标。
不为别的,他们只是不想做亡国奴!
高家本族出了一千三百人,便以这一千三百人为首领,十万杂兵赶赴边关。
他们自带粮草,自备武器,一心支援武陵关。
但是没有用,结局就是,武陵关中出了奸细!
这个破烂的云国,有人想尽力挽救,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人却恨不得它立时消亡。
燕国大军长驱直入,消息传来第二日,皇帝下旨将高家九族尽诛!
“我们逃了出来,是曾祖父事先安排的。但是叔叔伯伯、阿爹、祖父、曾祖……他们没有逃。只有我们,只有我们同辈的兄弟姐妹十人,被堂兄带着,逃了出来……”
高夫子声音轻颤,而后又笑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你也想不到,我也不会告诉你,呵呵呵……”
“后来我们来到了槐溪村,住到了村子里。刚开始,这里一切都很好,平静祥和,远离战火,简直像是世上最后一片净土。”
“直到后来……”
高夫子一直看云的眼睛忽然一转,他转头看向宋辞晚,目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