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是假的,伤心难过却是真的,云浓缓了好几口气,方才把手自袖中递出去,“什么时辰了?”
才睡醒的声音,风娇水媚。
纵使已经听过无数次,仍让人觉的耳酥骨颤。
睇了眼又听愣住的画屏,司琴方接住云浓答:“回公主,已至亥时。”
“这般晚了?”云浓讶然。
她被扶着坐至床边又道:“那前院可结束了?”听着倒没再有什么丝竹入耳。
回过神的画屏正理着喜被。
仍是给她穿鞋的司琴所答:“都结束了。”
云浓闻言,眼便亮了,“那沈世兄……不是,我是说,驸、驸马如何?”头一回叫这个称呼,唇齿间似紧密相连,云浓不免有些羞涩。
司琴默了片刻。
云浓察觉到不对,“怎的了?”
“没什么大事,公主莫急。”说着司琴挤出抹笑,“就是驸马吃了些酒,现下正在外院更衣。”
出乎意料的,云浓不曾多想,反而拧眉轻怪:“他伤还未好,吃的哪门子酒?来灌的是哪几个官员?”
这话说的,怨气颇重,似乎知道是谁,就要马上找人计较一样。
画屏复杂不已。
司琴倒还稳得住,“是驸马,自己喝的……”
云浓闻言一愣,立时不说话了。
这酒若是别人所灌,她尚有怨可言。然而沈含章自己要喝,她又能怎么说?赐婚是她的得偿所愿,于沈含章却未必。
人家原就心有所属,郁闷些也无可厚非。
云浓自己看得开。
画屏却是气不过,“公主,驸马简直欺人过甚!婚是沈阁老长跪宫门求的,应也是驸马自己应的,如今灌酒又算什么?”
又要成亲!成了又郁闷!
不是摆明了给公主难堪吗?
司琴拉住画屏瞪一眼,“别说了。”
画屏不忿,挣开愤懑,“为何不说?”
云浓身子本就不好,为着今日大婚起的又早,现下着实疲惫,见两个丫鬟有争吵之兆,她颇为头疼。
何况……
大婚之日,沈含章灌酒,云浓便不在意吗?
她揉着额际道:“好了,先备水去,我也沐浴。”
比起司琴,画屏要性急些,也心疼云浓。她有心再说,然看到云浓帝女华服在身,头顶着镶珠的凤冠。成了亲的公主,刘海尽数被梳藏起来,眉心一点凤尾花钿,气质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华贵。
可唯一双眼睛,满满盛着失落。
画屏到底闭了嘴,和司琴按吩咐办事。
云浓站起来又嘱咐:“再去弄碗醒酒汤来。”
画屏不语,撇嘴想的却是,公主这亲,成的可真憋屈!
说来也是巧了,云浓这头才洗漱罢,就听到外头传来丫鬟齐齐问安的声音。
“见过驸马。”
他回来了?云浓一喜。
才及笄的公主,到底年幼。
在宫里又有几位兄长看顾,也没遭过什么磨难,是以心性简单,喜欢都藏不住。
听到人回来了,哪儿顾得什么疲惫?
站起来,任由湿发凌乱,提着睡裙就往外面跑。
后头剩下司琴着急的唤:“公主,您发还未绞干,小心再受了寒气!”
云浓满不在乎道:“无妨的。”
她体质便是再差,也不至于风一刮就倒。
幸而没等云浓跑去屋外,春帘被人从外一掀。
随着夜风涌入,红烛浮动,之后便是一道身影越进。
“你回来了!”她声音喜悦。
来人动静一滞,不过稍纵即逝,很快就走了进来。
待到真正相对而立,云浓这才瞧见他那张脸……原本满面的笑意,倏尔僵在嘴边。
北望塔大火,沈含章付出的代价惨烈。
不仅腿骨被房梁砸断,留下了寒雨不良于行的疾患,另外腰侧、肩胛、面庞,也留下了终身不去的疤痕。
可即便早有准备,视线触及到沈含章。
他右脸戴着张可怖的面具,堪堪遮住烧痕。
人不过才两月未见,身形竟称得上消瘦。他沐浴后的长发,黑白相间,于后背和胸前一曳而下。
男人巨变的形象,沉寂的气质。
无一处和从前状元郎的韶润相符。
他竟是……
苍老了这么多?
帘风散尽最后一丝喜庆,云浓眼眶瞬间发热。
就像原来一个好好的玉器,不小心因她四分五裂,如今哪怕被缝缝补补,通身也遍布着破碎的痕迹,她看的心里悲怆。
两厢未及说话,司琴追了出来。
瞧见沈含章面容,也是愕然片刻,随即忙的一礼,几多惋惜的称了声,“驸马。”
沈含章依旧眼无波澜,恍如死水。
做文章的男人,脾性多是严谨,原就话不多的他,如今似是更加沉默。
更或者说……颓然。
“公主,您发还未绞,小心再受了寒气。”司琴包住云浓湿发,又唠叨了遍。
云浓心神都在沈含章身上,哪里顾得这些?
用手拨愣开忙活的人,鼻音浅浅道:“我无碍。”
她身子虚弱,怎会无碍?被拒绝的司琴正有些头疼,意外听到驸马清淡的声音来迟道:“见过公主。”
成了亲的人,语气却还如之前陌生。
司琴觉的夫妻之间不当如此。
奈何云浓不计较,满心满眼都是愧疚,她手往前一伸,就是担忧着急的催:“你快起来!往后无须多礼。”
“多谢殿下。”沈含章仍是寡淡。
甚至先云浓碰到他那瞬,人便立直起来。
他自来规矩,不喜人碰,云浓早已习惯,不觉有异。
沈含章站起身也未瞧她,只是目光触及地上,那里淌落着些许她发丝的水珠,原是不想理会的。但念及方才云霁抓着他多有嘱咐……让一个公主新婚便病倒终归不好,只得再次开口道:“更深露重,易入寒气,殿下还是当先绞发。”
明明体贴的话,却被说的如此寡淡。
纵使如此,云浓也很高兴,当即应下一声好,喜滋滋的带着甜蜜。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一样。
吃酒一事,司琴对他原也不满。可如今见沈含章愿意规劝云浓,却稍有改观,暗道这个驸马也不是无可救药。夫妻之间,只要互相有些在意,总能过得下去。
云浓复坐到梳妆台前,自镜中探寻着沈含章影踪。
而沈含章哪怕对此有所察觉,也无话可说,步伐丈量过似的略过主仆二人。
走的风流蕴藉,沉寂且无声。
内室左侧是一整面书架,符合他状元郎的身份。
途径那里,沈含章顺手卷过一册厚卷,往后如松如竹坐在床头,除了翻阅再无动静。
新婚夜对着娇妻无动于衷,反而执迷于书卷。
沈含章怕是第一人。
瞧那潜心的程度,司琴真怕,公主这洞房花烛,莫不是要交代在这儿?
“公主,驸马这……”
“我知你想说什么,也心中有数。”
云浓镜中自沈含章身上收回目光,轻轻阻断司琴接下去的话。
“他不得所爱,本就遗憾。一腔报复,又无法施展。只能忍着满身伤痛,对我保持着君子风度,已然很好了。”
“至于其他的……且来日方长。”
赐婚前父皇也曾劝阻于她——
【“即使你心喜沈含章,然他面容毁去,踌躇满志,心中势必多有怨怼。”】
【“自困囹圄的孤鹤,可不适合为夫。”】
便是如此,她还是嫁了。
人生于世,不仅仅是趋利避害。早在他冲进北望塔的那刻,她就不能弃沈含章而去。
“司琴,你当信我。”
云浓笑着,说的轻快。
“信我,会把日子过的很好。”
夜深人静,春帘再动。
画屏自外面端着碗汤进屋,看书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薄唇紧抿。
他性喜静,少有人伺候,然被迫娶了位妻,却是个金尊玉贵的主儿。这么会儿功夫,又进来位婢女。
别扭归别扭,却不曾开口驱逐。
他非狭隘之人,云浓又是公主,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去刻意争较。沈含章垂着眼,自清风不动。
绞好发的云浓则站起来,与画屏道:
“给我吧!累了一日,你二人也下去歇息,明早换了善棋与令书过来伺候。”
云浓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司琴、善棋、令书和画屏。
司琴和善棋大些,也更沉稳,是以她们二人,轮流带着令书和画屏伺候。
听云浓这般吩咐,司琴无声应下来。
倒是画屏诧异,“公主,这不好吧!今日新婚夜,奴婢们都走了,难道不用备水和守夜吗?如此……《帐中录》上,又当如何登记?”
身为公主,言行皆有规矩。
按着祖制,云浓婚后是有本《帐中录》,专门登记她与沈含章的交欢事宜。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时辰,时长,与次数。
被画屏这么一说,云浓才想起来。
因母后于南渡中道产她和三兄故去,兄妹两人都无母教授。
或许是怕自己姑娘家的不懂,出宫前二嫂嫂曾特意叫去她指点:【“浓浓,沈含章为救你被梁木砸中腰背。但嫂嫂同你二兄打探过,他除了身上有些疤痕,寒雨不良于行,其他都没问题。只是腿有疾的话……日后夫妻一事上,你可能……要吃力些……”】
忆及这些,再瞥那边沈含章。
绯红不受控制浮于脸面,云浓瞪了眼画屏低骂,“说什么呢?都快下去,他还有伤,如何能胡闹?”
瞧云浓羞愤,司琴眼力见拽着不甘心的画屏出去。
待屋里没了旁人,又被风吹了小半刻,云浓方冷静下来,端着碗汤,踱步到榻侧。
她试探轻唤了声:“夫、夫君?”
为驸马者,当以公主为尊,可叫了夫君,论的就只是夫妻情分。
执着卷的男人指尖一顿,缓抬起头来。他看过来的瞳色漆黑,仿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除了厚重浓沉的死寂,终于泛起了些许波澜。
自小相识的情分,哪怕他对她不是心悦,面毁后又变消沉许多,云浓也是不怕的。
她自歪头一笑,带出两个梨涡。
娇俏的倒不像个公主,而是普通邻家小妹,“听闻你吃醉了酒,这是醒酒汤。”
拒绝的话又要解释原由。
沈含章不欲吭声,遂接过温汤一饮而尽。
待他饮尽,云浓去放了碗,复走回内间,边脱掉外衫边问:“夫君睡里面还是外面?”
叫过头一遍夫君,后面她似乎再无负担。
沈含章却似乎听不惯,几不可察的拧了下眉。
“怎么不说话?”听不到动静,云浓疑惑。
沈含章只得张口,“外面。”
“好。”云浓随口应下,转而如愿把外衫挂到架上。
这里原是沈含章住处,自然一切以他习惯而设,如今虽因迎娶公主,更换了些云浓的喜好。
但婚期紧迫,不能处处周全。
就如这个挂衣裳的架子,就比云浓高上许多。
现下云浓只着寝衣站在那里,一边踮脚又一边伸着胳膊,不免上身寝衣被牵动开,露出一截腰肢,细不如他手宽,且白的发光。
仅仅只是瞥到一瞬,沈含章便挪开眼去。
未曾发觉的云浓转过身,褪去绣鞋,越过他把手撑住床里。
作为公主,如此动作并不规矩,只是不待沈含章阻止,云浓已经……
爬过了他的腿。
“安置吧!”云浓钻进软衿,复招呼他。
沈含章犹疑了下,也躺下去,无端觉着腿有些痒。
为迎凤驾造的喜床,几近半丈宽,夫妻俩分里外躺着,中间甚至还能再塞个人。
这也是为何,沈含章犹疑后,愿意躺下来的原因。
云浓在里面,是碰不到他的。
但不一会儿,周边渐渐有股清冷的药香飘来,萦绕在鼻息,浅浅淡淡,却又怎么都挥之不去。
这让云浓想起医案上他为她受的那些伤。
肩胛、脊背、腰侧、双腿,几乎遍布他全身。
云浓喉间酸色,有感激,有后怕,但更多的是心疼。
救命的恩情,说谢浅薄了些,心里沉吟少许,云浓终于轻轻把手挪过去。
软硬相触不过一瞬。
沈含章忽然开口:“殿下!”
“啊!怎么了吗?”云浓问他。
沈含章道:“臣且有伤,做不得其他。”
云浓:“……”
云浓脑中空白一瞬,明白过来有些羞臊,结结巴巴道:“我知道,我不是想圆房……没有,我不是不想圆……”
越说越乱,云浓紧了紧手,攥着他一根指骨,
“我只是简单的……想牵牵你。”
说完怕他不明白,呼出口慌张浊气继续解释:“就像曾经大火中,你牵住我,给我安慰一样,如今我亦然。”
沈含章手指修长,分别有力。
然不知为何,如今却不曾挣脱云浓,他默了下,“殿下之意,是想也安慰我?”
云浓称:“是。”
沈含章却是笑了。
只是那笑复杂,仅有一瞬,像是嘲讽,却又不全是。
沈含章睁开眼,覆着面具的右脸对着云浓,让人瞧不出里面浓色,“公主当知,臣不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