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映真的衣裳确实蹭湿了几处,还沾了血迹和灰尘,脏兮兮的,发髻也甚为凌乱。她轻咳了两声,虽浑身冰凉,但没有去接陆景明递来的披风。
陆景明固执地递给她,认真道:“佟姑娘,外衣湿了,吹风会着凉。”
她忽觉恍然,再一瞬便是笑意全无。没想到竟会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与他重逢。
像,太像了,就算一年不见,她还是差些便会将背影错认。
回忆好像又拉扯她回到了从前,她每日都在倒数着约定的时日,太子殿下会背手在那片种满绿竹的院子中等她,立于月光之中,那身姿背影就像天上的神仙一般。
而如今梦中再现,佟映真只觉浑身冰凉,只敢愣愣地站在洞门望着,那是天上月,不敢出声惊扰半分,掩面泣不成声。
只怕下一瞬,看见的便是他倒在血泊之中。她风清月朗的太子殿下,就算是赴死,也是含着笑的。
与太子殿下有关的一切事情她都太过于敏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将情感寄托于陆景明身上,月月与他书信往来的幼稚。
是她不肯接受事实,以为这样就能装作殿下还未离开一般。
或许从前见面她还愿与他周旋一二,但那日忽然得到他即将成婚的消息,佟映真便休书一封道缘分已尽,祝他与新夫人早生贵子,从此往后便也断了联系。
想来那女子便是他过门的太傅幺女,早就听闻是个知书达礼的美人。
如今,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佟映真不愿与他多说,连眼神都不想再给他一个,转头看着沉着脸向她走来的秦元胥,莫名觉得心累,这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打发的。
如今的佟映真,应当是不曾认识过秦元胥的。就算在宝源寺偶尔见过,也是不知他竟是当今武安侯。
“主上。”
见他走近,佟映真装得满眼的笑意,又想起他那破空一箭,朱唇轻启:“侯爷当真是好箭法。”
秦元胥越过陆景明,冷脸无言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不容拒绝地披在了佟映真身上,在前面扯紧系了个死结。
毫不设防地突然被他的气息包裹,佟映真低头看着披风的死结,心想这男人还真够奇怪的。披上后确觉温暖了许多,于是便又伸手拢了拢,裹紧了些。
秦元胥的目光落在她手心缠绕的包扎上,往上看见她雪白颈间的伤口,嘴唇紧闭。原本因她乖巧的动作取悦而缓和的神情,又再度冰冷生硬起来。
齐允书匆匆赶来,见场面如此尴尬,心道还好他速速跟来了,此地没他不行,拱手向佟映真道:“佟小姐又见面了,今日当真是连累你和郡主了。”
佟映真点头道无事,见她如此淡定周全,齐允书更觉愧意:“禁军还要来盘查,姑娘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秦元胥忽而冷声道:“今日之事与世子并无干系,世子若无事,还是先行回府吧。”
陆景明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墨色翻涌,又深深地看了佟映真一眼,思量片刻不卑不亢道:“景明告退。”
齐允书便说送世子上马车,跟着离开了,亭中只剩他们二人一立一坐对峙。气氛不大对劲,一阵风吹过,佟映真低头不合时宜地咳了两声。
她柔声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那刺客同你说了什么。”
佟映真抬起头,不解地看他:“什么?”
她的眼神尽是坦然,秦元胥从中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来,喉微动了动。
她看上去一副受惊后的模样,柔柔弱弱的,颇有些劫后得救的可怜劲,佟映真低头小声解释道:“我知永乐郡主身份贵重,因而……那刺客见我胆大,便威胁了我几句,映真不大记得请了。”
秦元胥冷笑一声,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得清楚:“佟映真,你的命……怎么就不比旁人的贵。”
他的动作很轻,手掌逐渐托住她整个下巴,佟映真高高昂起头来,秦元胥的指腹向下擦过她颈间的伤口,弄得她有些发痒。
佟映真的睫毛轻颤了颤,还未等她开口,秦元胥便放开了她。手掩在袖中轻捻了捻,回忆着肌肤冰凉的触感:“我原以为你是个惜命的。”
“郡主……郡主与臣女,是云泥之别。”
秦元胥早就看透了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你当真是这样想吗?”
自然不是。
佟映真在心底冷笑。
不管是侯爵王公,世家贵族还是寻常布衣,都不过是人罢了。到了年纪,一样化为黄土。走错了路,一样任人宰割,动弹不得。
秦元胥道:“是啊,郡主身份比你贵重,既然那刺客想携人质潜逃,为何又愿意换成你。”
佟映真眼眶微红,委屈地摇摇头,手遮在披风下掐了自己一把,逼出点泪花来:“映真怎知那刺客是如何打算的……许是,上次与她起了争执,她怀恨在心罢了。”
“是么。”
齐允书远远地便看见秦元胥把人给吓得发抖试泪,心想他被刺杀弄的烦躁,同一个女子置什么气,带着禁军统领又匆匆赶过来:“元胥兄,贺兰大人来了。”
统领行礼道:“见过侯爷。”
佟映真看向他的笑容似带着几分勉强,微微湿润的眼眸显露出一丝无助来。齐允书想,初见时佟映真她是那么个要强的性格,今日这般可怜模样,恐怕是真吓到了。
于是放缓声音对贺兰大人道:“佟小姐和郡主都受惊了,该先回去休息,若有什么要询问的,晚些时候再去府上问吧。元胥兄觉得呢……”
秦元胥拂袖转身离开:“嗯。”
齐允书跟在他身后碎念道:“元胥兄,你也别太为难佟姑娘了,一个闺阁小姐碰见这种事,肯定都吓坏了。今日一见,这佟小姐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将好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他何时为难她了?
秦元胥只是气不过,她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仿佛就这样死在兰香手里,也正合了她的心意。
秦元胥停下来,指着兰香的尸首对齐允书道:“你上次不是同我说,那佟映真彪悍至极,还伤了你的温香软玉吗?”
“你的温香软玉在此。”
齐允书沉默了。
见佟映真还呆呆地坐在凉亭里坐着,没有跟上来,秦元胥又折返在她面前,语气硬邦邦的:“跟上。”
“嗯?”佟映真眨眨眼,一时拿捏不准他是何意。
他有些烦躁道:“怎么,还要我扶你?”
佟映真不知他要做什么,心想跟过去就跟过去,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她动手,便假笑道:“侯爷说笑了,臣女只是崴伤了脚,动作慢些罢了。”
说着便撑着旁边的柱子慢慢站起来,一动牵扯到脚踝,疼得她又向下跌去。眼看脸就要直直压在地上,佟映真闭上双眼,却意外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秦元胥蹲下右手放在她的腿弯处,收紧了手臂,干脆将她横抱了起来。
“哎——”
“侯爷这是何意?”
秦元胥掂量一二,她竟比从前还要瘦上不少,以前身上还有些肉肉,如今后背的蝴蝶骨都有些硌着他了。
他道:“虞姝已经走了,怎么,你是想自己走回去?”
原是想送她回府,佟映真垂眸道:“那也不必……”
他又不悦道:“还是你想让瑞王载你回去。你这样的手段,能将十个他骗得团团转。”
佟映真竟不知他是夸人还是骂人。
她闭了嘴,在他怀里略有些僵硬。但他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熟悉,太温暖了,佟映真渐渐放松下来。双手仍抵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将脑袋放松靠在他的心口,竟生出些贪恋的想法。
习武的身形高大宽厚,感受到她放松下来,秦元胥顿了顿,抱着她的力道加重,像是把整个人紧紧拢在了他的怀里。
秦元胥一路就这样抱着她,佟映真分外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双手没有去揽他的脖子,一动也不动,什么话也没说。
松新石化一般跟在后头。
佟映真沉默地在角落里坐下,秦元胥却不急着上来,反而是慢慢地挑起车帘紧盯着她,他身材宽厚,遮挡住了大半的光线,明暗的对比更显得他的轮廓棱角分明,二人相顾无言,佟映真想,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去佟府。”秦元胥俯身上了马车,与她对坐。松新端来东西放下,枕着一块棉布,里面不知包了些什么,透出阵阵凉意来。
秦元胥忽然近身半跪在她面前,抬起她崴伤的右腿。佟映真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回缩,秦元胥反手握住她的小腿,又往自己身前扯了扯。
“侯爷!”
身体的反应无法假装,佟映真的脸羞的绯红,带着薄茧的手隔着衣裳,握在女子娇嫩的肌肤上,有些许发麻,佟映真双手撑在软榻上,整个人陷下颤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秦元胥脱下她的鞋袜,露出她肿胀得吓人的脚踝,有些发青:“脚肿成这样,还想自己走?”
他拿起棉布包,用手握住,直到手心彻底凉下来,便松开将手轻轻按在佟映真脚踝的肿胀处。
传来的凉意激得她脚趾都蜷缩起来,但秦元胥抓得很紧,凉意褪去后又重新握上冰冷的布包降温,如此反复,确实是没有那么疼了。
佟映真抿紧了唇瓣,低头看他泛红的耳廓,嘴角露出些笑意来,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她曾以为,秦元胥少年封侯,她从前最讨厌这样的少年傲气。他总是喜欢万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床笫之间,也总喜欢听她出声讨饶,兴致上来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放过她。
可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份还未清楚,竟愿意就这样跪在她的面前,替她崴伤的脚踝冰敷消肿。
是他太过自信笃定自己不会认错,还是自己的离开真的改变了一个人,佟映真,你对他来说,会不会已经成为特别了呢?
“侯爷……”
秦元胥小心将她的右腿放在鞋袜上,因为紧握衣裳而皱出了折痕。他抬头看向佟映真,旋即微微一怔,她的眸中竟溢出点点笑意,带着恐怕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缱绻。
秦元胥轻咳一声,起身坐回道:“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好好我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