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路远,等太子和许烟杪到达时,已是六月了。
“第一个目的地!先去吃饭!”
太子拿着提前做好的攻略,兴致勃勃:“惠山的黏土,常州的大米,号称江南第一土产!五月六月又正好是江鱼最鲜的时候!走!扬子江,吃河豚!”
随行的太子舍人:“!!!”
一个个“啪”一下七手八脚去抱太子大腿:“郎君!可怜可怜我们吧!那河豚有毒!万一毒发了,我们看护不力,要被乱棍打死的!”
这倒弄得太子不好坚持了。又觉得他们这种小心思倒是玲珑可爱,伸脚轻轻踢了踢,佯作不耐:“起来!本宫不吃河豚了,吃别的鱼,再配一碟五香萝卜干总可以了吧!”
太子舍人们顿时破涕为笑:“殿下仁善,体恤我等!”又立刻松开手,拍拍袍子站起来。
旁边的许烟杪目瞪口呆。
【我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啊,什么时候进化了?!】
太子舍人们笑得客客气气的,听着这个心声,心里直接一酸。
呜呜呜呜呜,他们也不想这样的啊!但其他方式不一定能劝住太子,这一招最立竿见影!
太子咳嗽一声,向着许烟杪说:“看来不能吃河豚了——你喜欢吃河豚吗?”
许烟杪连忙摇头。
他在现代都不敢吃河豚,别说古代了。
“那太好啦!”太子眉眼都在笑:“我们去吃五香萝卜干!还有扬子江上的鱼!我和你说,常州的萝卜干特别好吃!皮厚肉紧,香脆不辣!咬起来水灵灵的!当年我爹打断我的腿,就是拿这萝卜干哄的我!”
许烟杪立刻被引起了兴趣——那可是能在太子断腿的时候,把太子哄好的萝卜干!
于是两人高高兴兴踩上踏板,钻进马车车厢里。随着一声鞭子抽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起动,消失在日光里。
“我和你说,常州的称呼十分有趣,他们这儿管爷爷叫‘阿爹’,父亲叫‘爹爹’。”
太子撩起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街道笑着说:“我上一次来常州的时候,就因为不了解这事,闹了笑话,喊了同龄人的爷爷伯父——当时听他喊‘阿爹’,我还以为那是他父亲呢。”
【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好像没有反应的许烟杪,无语:“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
许烟杪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子假装生气,猛地从车厢里站起来:“好啊!你个许烟——哎呦!”
马车一个颠簸,太子重心一乱,便一屁股坐回软垫上。许烟杪本来就在笑,差点没笑死。
太子大睁眼睛盯着他看,盯着盯着,便也笑了起来,他招呼道:“许郎,你快过来看!”
许烟杪虽不知太子要他看什么,却也凑到窗前,看到那熙来攘往的人群。
精心打扮的少女雀跃地行走,好像把脸上灿烂的笑容都传给了路上的行人与动物。
小孩子的胸骨前,只要挂着个玉米棒子的,走起路来都抬头挺胸像螃蟹,特别显着自己威风八面。
老人举着装翠鸟的笼子手指伸进里面逗弄,农人裤腿里绑着两斗米匆匆走过,又在卖梨膏糖的摊子前停下来,犹豫片刻,买了一条切成小方块,看着小贩细细用黄麻纸包裹上。
扬子江上水鸟啼飞而起,渔夫的唱和、桨拍的水花,与城楼的倒影交织在水面上。
“好看吧?”太子在钱袋子里摸了摸,摸出几枚铜板,让随行太子舍人去买几块梨膏糖,看着舍人的背影,他笑着说:“许郎,现在普通百姓都能买几斤糖回去吃,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烟杪老实地摇摇头。
太子凭窗张望,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土豆、玉米和红薯的存在。这些新粮肯定没有麦、稻能填饱肚子,但是麦饭里多一两红薯,田里种出来的麦就能多售卖一两,积少成多,便能偶尔卖得起糖了。”
许烟杪认真地看着外面的人流。
有人挑柴经过,有人卖水路过,墙的后面似乎传来磨面声,也可能是有人在舂米。少年骑在墙头四处张望,屋前屋后都有顽童在追逐游戏。弹弓打得鸟四处惊飞。
“山河犹在……”青年喃喃道:“国泰民安。”
“是啊,国泰民安。”太子喟叹说:“其实前朝末年那会儿,不是这样的。”
太子回忆得很慢,说得也很慢——
“那年我刚过十五,常州仍属于前朝,正被另一支起义军攻打。前朝虽糜烂,可常州守城将领爱民如子,百姓登城助守,起义军久攻不破,士气低迷,竟然将常州城外百姓尽数屠戮。”
——我打不过敌人,还打不过百姓吗?
许烟杪听到这里,只感觉自己被一阵恶心击中,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幸好不是他们夺得天下。”
太子点了点头。
别的不说,他自认为当时他们夏军从不屠城,比当时乱世中其他军队不知胜了几筹。
“而这次百姓受屠戮,也有我的过错。”
太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许烟杪眼神讶异:“殿下怎么这么说?”
太子:“我爹原先的战略是,趁那支起义军攻打常州,夏军攻克无锡与镇江,随后直扑郑陆桥,包抄起义军后路,将其堵在常州城门外。”
许烟杪眼睛微微睁大:“难道……”
太子微微垂眼:“对,因为我轻敌冒进,夏军无法攻克无锡。失了先机,常州落进那支起义军手中,对方回过劲来,反身回护无锡和镇江,那时常州、江阴、无锡、镇江,还有高淳、溧水等县都落入敌军手中,夏军只能停止西进,另寻他法。而常州百姓,便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许烟杪不太知道要怎么安慰他——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了想,索性借花献佛,从刚回来的随从手里接过梨膏糖,递给太子:“殿下吃点甜的?吃甜的能让心情好。”
太子歪着头看着许烟杪:“多谢。”接过梨膏糖,吃了一小块,倒也确实心情好多了,便继续道:“不过,半年后,我爹就打回来了。”
太子:“破常州城之后,我们把敌人俘虏了。百姓原本对军队避之不及,听到他们成了俘虏,都想打死他们。也不知道那半年里他们到底干了什么腌臜事,那个起义军统治的其他州府,在听说我爹打过来后,百姓纷纷自发反抗起义军,好几个地方直接献城了,才不到一个月,苏州、昆山、太仓、青浦、嘉定、新阳、松江这些地方,都落到我们手里了。”
许烟杪认认真真听着,指头那么大的梨膏糖含在嘴里,花生、糖和芝麻的味道一下子爆发开来,口感也是不腻不粘。
阳光悄悄爬进车厢,太子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外面的百姓,笑了一下,手轻轻摸了一下跛了的脚:“河清海晏的世道真的来之不易,本宫真的希望天下能一直太平下去,百姓能一直吃饱饭,能有钱买糖吃。”
许烟杪点点头:“天下才太平不到四十年,再经不起动荡了。”
【所以屠龙术更得收紧一些了,不管正练逆练都不能练。还好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事——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结婚生子什么的,不用担心晚上说梦话被听到说出去。】
【诶等等……老皇帝的锦衣卫不会老六到偷听别人梦话吧?】
【卧槽!高见翊你个老六!变态!真让锦衣卫偷听别人梦话啊!】
从太子到随行的太子舍人,再到锦衣卫,一个个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没听到!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一点都没听到许烟杪在连名带姓骂陛下!
【不过我居然说过三年计划五年计划这样的梦话吗?】
【那我该不会还说过别的吧?】
许烟杪瞳孔地震。
冷不丁听到熟悉的渔舟唱晚声,生生打断了思路。
太子舍人在车外轻轻敲了两下车厢:“郎君,许郎,扬子江边到了。”
*
“菜饼、大麻糕、加蟹馒头、酒酿元宵、素火腿、五香萝卜干——啊?这个要腊月才做?好吧。那再按人头各来一碗糊粥,胡葱笃豆腐也来一份,今个儿有什么江鲜,鱼啊虾啊蟹啊,挑新鲜的来,再配个羊肉锅子——就这些吧,你们还有什么要点的吗?”
太子不愧是老饕,一坐下来就开始点菜,仿佛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常州人,点的菜那叫一个地道。
点完后顺便问一下店家,附近有没有桑葚地可以摘桑葚。
——他们这一次没带什么任务,确确实实就是出来玩的。
打听好了,菜也点好了,等店家退下去后,许烟杪禁不住感慨:“现在常州确实繁华了很多。”
太子随口道:“常州位于江南,江南之地大多数时候都非常繁华富庶。”
又看了许烟杪一眼,似乎是顺口介绍:“江南近些年来,出现了不少会馆,都是百姓为了做工不被富人商贾剥削,不会出现克扣薪粮之事,抱团组建的。”
许烟杪眼睛亮亮:“那很好啊!团结就是力量!”
“这话在理!”太子笑着称赞一句,又摇摇头:“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会馆确实维护了工人不被富人商贾剥削,但会馆内部会有剥削。”
许烟杪瞪大眼睛。
太子说着自己混迹会馆那段时间了解的内幕:“工人加入会馆必须缴纳入会费,每个月也得交会费。会馆会帮工人寻到做工的地方,但会向工人勒索大笔佣金。”
“那……”
太子一眼看出来许烟杪想说什么:“不加入也不行,不加入会馆你就完全找不到活干,整个府城哪里需要佣工,他们心里门清,总能先一步为对方提供工人。”
许烟杪沉默了。
【啊……是这样的啊,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他的心声里也没继续说下去。
太子稍作休息,喝了两口桌上倒好的凉白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百姓也没办法,他们就算想办法自己找到一个工作,只会过得更苦。主家知道这些人身后没有会馆,就是没有靠山。”
“要么被官府剥削,要么被商贾剥削,要么被会馆剥削……”
“也有可能三者都有。”
“也不知怎么样才能让百姓过得好。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想不明白。”
“难道百姓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