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很迷茫。
救了他们的华夏人把他们扔到一个岛上,让他们在那里洗澡,穿新衣服,又把他们各自推进一间小木屋里,通过比划,似乎是让他们暂时住在这里。
居然不需要当奴隶,就能住下来?
安德烈那一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后,他们就住在岛上,学习着华夏的语言和文字。也不要求他们多精通,一直到他们能连说带比划和华夏人交流后,才让他们出岛。
那个地方好像是叫……旧倭岛?
呆在岛上这段时间,安德烈知道这个岛是华夏专门用来短时间安置像他们这种被带回来的奴隶的,因为他们身上不知道有没有问题,所以不可以立刻前往大陆。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是留在大夏,还是离开了。如果离开,大夏不会负责帮你们归国,你们需要自己想办法。”
安德烈在人群里点点头,表示认同。
人家救了他们已经是他们的大恩人了,如果还要求对方把他们送回去,这在华夏叫“得寸进尺”!
安德烈不知道自己要回家,还是留下来。
他很想家,但他好怕回去后又被当奴隶抓走,这一次可不一定会碰到好心的华夏人了。
看管他们的人把他们带到大夏的都城,告诉他们:“给你们三天,你们自己想清楚。三天后没有答复,就会被驱逐出华夏国土。”
安德烈真的很迷茫。
他在华夏的都城里四处转悠,看到了很多国家的人,甚至看到和抓他的人长相差不多的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国家。当看到这人时,他全身都僵硬了,不受控制地去摸脖子——在他被当奴隶时,这里会有一块沉重的木叉。
然而对方看到他之后,没有露出任何贪婪的,打量货物的眼神,而是很友好地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这是一个很友好的国家,这里没有奴隶贩子,没有奴隶栅栏,没有奴隶拍卖。
安德烈转身,回到刚才的衙门里:“我要登记,我想留在大夏。”
胥吏点了点头,拿来纸笔——
“姓什么。”
“安。”
“叫什么名。”
安德烈想了一下,决定为自己起一个华夏名:“大炮!”
胥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
安德烈严肃地点头:“窝确定!”
于是不一会儿,安大炮就揣着记录了他的头像、姓名、性别、年龄、身高、籍贯的“验”出了衙门,还有朝廷分发的两亩水田。
——在南方,正常年景里,两亩水田再加上一些额外的活计,够一个人吃用了。
胥吏追在后面说:“一定要记住啊,你是新来的,前三年交税和旁人不一样,会多收!夏税要收每亩四斗六合五勺,秋税要收每亩三斗六合五勺!但是等交满三年,你就能和大夏人一样,只需要交夏税四升,秋税三升了
。千万不要忘了,逃税的后果很严重的。”
安德烈很大声:“好!窝会记住的!”
“记得去领补贴!你刚来没钱,能每天领半升粮,一直到第一次收成!”
“记住了!”
“农具不要借那些放贷的!来衙门借!”
“好!”
“陛下前些时候念京师居不易,为百姓提供了廉价的屋子居住,月租才五百文,你如今无房,可以去申请一间。因着是朝廷的房子,你拿着‘验’去,说你是刚迁来大夏的,钱便可以先欠着。”
安德烈握紧拳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国王居然愿意给民众提供便宜房子!上帝啊!大夏人这是生活在天堂吗!
很快,安德烈的屋子和耕地都迅速批下来,在春耕时,他高高兴兴地扛起锄头去种地,周边邻居都特别友善,很快便相互间熟悉了起来。看他一个人住在家里,不太会生火,还经常来给他送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德烈掰着手指头:“再过几年,就能租几个壮汉和我一起回去,把我家里人带过来了。还有安娜……安娜……嘿嘿……”
……
“今年红薯长得怎么样?”
看完外邦人的待遇后,许烟杪来到田间,问地里老农。
老农仿佛刚喝完一肚子的蜂蜜水,脸上笑个不停:“好着嘞!去年试种,踩了很多坑,今年懂了很多事,便好多啦!就像这薯藤,去年那会儿不知道要翻动修枝,让一根藤上长了别的小红薯,收成便不好了。今年懂这个道理了,红薯定然能越涨越旺。”
许烟杪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是对是错,他又没种过地。
果然,术业有专攻,种地的事情就是该交给会种地的人来搞。穿越者也不要自以为可以大包大揽。
“富贵——富贵——”远远的,突然有老妇人的声音在喊。
老农连忙说:“是我家婆娘!”也高声回应:“这儿嘞——”
老妇连忙走过来,手里提着瓦罐。
原来是吃饭时间到了。
“我忘了拿筷子了,你自己将就一下。”
老农摆摆手:“什么将就不将就的。”打开瓦罐,拿出里面的大白馒头咬一口,又用沾满泥灰和汗水的手指头捏了一撮咸菜往缺口出放,大口大口地吃。
许烟杪下意识别开了眼。待听到人家跟自己说话时,又连忙把眼正回来。
老农边吃馒头边说:“后生,这馒头我就不请你吃了,埋汰!你要是再过一个月来,那才是好时候,薯藤上那些嫩叶子摘了,不管是蒸窝窝头加蒜泥,还是放油炒,都香得不行!”
许烟杪笑道:“是香!我还吃过凉拌红薯叶,烫熟后拌蒜汁、香油,特别好吃!放辣椒油更是了不得!我有个朋友,他还喜欢拌姜汁!”
老农竖起大拇指:“后生会吃!”
他又道:“还有!后生我跟你说,这一地的
薯藤扎成把,能挂满一屋檐,阴干之后,猪能吃到来年!我家里以前都不敢养猪,人都吃不够,哪里敢养猪啊!现在好了,那猪吃了薯藤,老长肉!我们现在都管这玩意儿叫猪草!猪吃不完就给人吃,红薯藤煮稀饭也不赖。”
许烟杪好奇地问:“红薯藤好吃吗?”
老农说:“怎么可能好吃嘞!那是给猪吃的,人不是饿得发慌了一般都不会吃。之前我们村有个体弱的,多吃了红薯藤,发病泻肚,差点就去了。”
许烟杪感慨道:“人没事就好。”
老农吃完饭,继续下地干活,许烟杪蹲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了:“我能试试吗!”
……
皇宫,吏部衙门。
一众官员看着许烟杪扶着腰摇摇晃晃进来的样子,表情震惊:“许郎,你这是怎么了?!”
许烟杪咳嗽一声:“没事。”
【应该没人看得出来我是种地扭到腰了吧。】
【种地果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种的。】
吏部官员们立刻,低头的低头,转身的转身,拿文书的拿文书……
憋住,不能笑!
许烟杪又在心里嗷呜嗷呜地叫了两声,揉了两下腰,一瘸一拐地去自己桌上拿了公文,送往东宫。
路上。
皇子皇孙们开始学习的书院里,五皇孙高钥用外衣衣袖擦了擦干涩的眼睛,眨了眨,正要继续听课,眼尾一扫,看到一个很好看的青年站在后窗窗外,抱着一沓公文,好奇地看他们上课。
……难道,是爹经常提到的许烟杪?爷爷身边那个天字一号大宠臣?
——当时就是身体一激灵。
高钥坐得更直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突然地,他一起身一拱手一弯腰:“夫子,学生这两日读书,有一问想请夫子解惑。”
给这群皇子皇孙上课的翰林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这些小祖宗要给他找事:“殿下请说。”
高钥又是一拱手:“学生学《论语》,发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句,竟有三种释意。”
高钥:“有大儒言,孔子此句释意为:学习异端邪说,乃是祸害。”
高钥:“然而又有大儒言,如此释意未免将孔子想得太心胸狭窄了,此句本意应当是: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
高钥:“还有大儒言,此句意思是:刻意去攻击和自己观点不一致的思想、学说,为害极甚。”
高钥特意面露疑惑之色:“怎一句话有三种意思?究竟哪个意思才是正确的?”
给他们上课的翰林满脸木然。
小祖宗果然给他找事了。这三种释意千百年来争论不休,便连朝堂上都无法统一,一家执一家的观点。
——毕竟,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而且,注解孔子的话的人多如牛毛,各家各派争执不休,有一千个人学习孔夫子的话,孔夫子的话就有一千种意思。
他若是公开支持一家,而且还是在皇子皇孙的课堂上,他能被另外两家针对死。
但如果一声不吭,他能被陛下针对死。
翰林呵呵一笑,心底焦虑,眼中便也透出些许忧郁:“这三种……”
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翰林一咬牙,就要挑着自己喜欢的那句注释说出来了,却见那皇孙捏着笔杆子,抬高声音又问了一个问题,仿佛生来就不知什么是适可而止:“不管这三种是哪一种意思正确,学生还想问,其中异端指的是什么?”
翰林喉咙一阵发痒,甚至想当场吸个鼻烟。
还能指什么?众所周知,儒学以外的,都是异端。
以前说这话还好,但现在诸子百家不少人跑海外宣扬自己的学说去了。逼急了人家直接不回来,陛下能削死他。
五皇孙问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等他说话,皇孙再次发问,如同连珠炮:“学生知道,在过往,异端指的是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但如今华夏已不仅仅着眼于陆地,更是试图文扬海外,还视百家为异端,岂不是让外人笑话?这异端,该是诸子百家为异端,还是海外,他国教派为异端?”
一番话,问得夫子冷汗淋漓,脸黑若锅底。
问得许烟杪在窗前站了小一会儿,才继续去东宫送公文。
老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似乎很意外:“你说的是真的?”
自从寿王逃课后,锦衣卫就被安插到学堂附近盯着这些皇子皇孙的学业,此刻,他事无巨细地说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而站在窗外小一会儿的许侍中,仿佛只是这场景里随口一提的几句话。
老皇帝平静无语。
第二天,天统大帝下了圣旨:“今立太子宪第五子,皇孙钥为皇太孙。”
满朝哗然。
太子震惊了:等等,亲爹才刚知道自己哪个儿子当太孙了,这正常吗?
许烟杪也震惊了:【老皇帝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我的政治敏感程度已经差到这个程度了吗!】
高钥本身更是瞳孔地震了。
他确实是在有意讨好许烟杪,故意在对方出现时显露自己的政治倾向,但这效果是不是太显著了一些?他本身只是想让爷爷更喜欢他一点啊!
*
……帝,讳钥,太宗五子也,母妃吴氏。(太)(祖)得知许烟杪立窗前,听帝三问,命立为皇太孙……
——《夏史·本纪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