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事态没有真发展到某一步时,都会觉得“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在大部分人眼里,皇帝杀个上万人就顶天了吧,再多下去,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于是第五昂和徐景星对视一眼,悍然出击。
徐景星先开口,开口之前还看了一眼第五昂,示意自己不是想要蹲在后面,然后送他去死。
“陛下,臣曾于陕西当过候补知县。”
老皇帝瞅着这人明明像是老鼠见了猫,手还在发抖,站到他面前时,还要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干脆给他一个机会:“你说。”
徐景星面对着那锐利目光的打量,心一提,牙一咬,豁出去了:“朝廷为了供应河西走廊驻军的军粮,特允商人购米运至甘州,朝廷支给米价及运费——陛下,有人会借此骗取朝廷银两。”
老皇帝冷笑一声,竟不意外:“有谁?”
徐景星:“陕西各州县官员会做,臣也做!王府、驸马府也有人做!还有中央朝廷的官吏……”
老皇帝:“……”
【哇偶!】许烟杪惊叹:【怪不得要跳出来,偷……还是骗?反正就是拿了老皇帝的钱,这是怕自己被查到啊。】
第五昂冷不丁开口:“陛下可知童生试为何过者繁多?”
第五昂:“无他,唯使钱尔。”
第五昂:“童子不必背四书五经,只需要背几篇程文,套够两三百字,便能录取。”
第五昂:“富贵人家只要给钱,案首也能内定。”
就这两个人,就这几句话,直接把这场丞相钓鱼游戏,推到了就连窦丞相都预料不及的高度。
一个是戳中了老皇帝最在意的钱。
一个是直指科举的根。
礼部尚书额头渗出了一些汗水:“疯了……都疯了……”
这是生怕陪葬的人不够多?
今日无风无雨,月华满天。
老皇帝看着这两个人,从神态到语气都很冷静:“朕知道了。一个个说——徐景星,你先。”
第五昂行了一礼,退到旁边。
徐景星清了清嗓子:“朝廷为了这个运粮设定了一整条防骗线……”
老皇帝挥挥手:“这个我比你更清楚,你直接说怎么骗的。”
徐景星便道:“商人将粮食运过黄河,官吏在渡口进行检查,检查完毕后封装入袋,封头标明斤数米样,并发给商人勘合(凭证)。”
徐景星:“然后,官吏再将封头重新裁下,用羊皮筏子将米粮再偷运回黄河的另一岸,然后再过一次河,反复诓骗封头与勘合。想骗多少就过多少次河,最后拿着空袋子到甘州仓,以封头和勘合上报米价与运费。”
许烟杪进行总结:【也就是说,粮没给,还能从朝廷那里薅羊毛。】
【还有商人……估计除了真的商人,还有伪装成商人的人吧。】
【这可是军粮啊!】
【之前谁偷偷对军粮下手,被砍了来着……哦!永昌侯的义子!】
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木在座位上,绝对不乱跳的永昌侯有些绝望地看了许烟杪一眼,内心哀嚎:
‘能不能放过我啊!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也不收那么多义子了!打个商量,咱能不提这个事了吗!’
‘就算要提,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口永昌侯的义子,直接上他的大名啊!没必要回回提一嘴咱的!’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告诉你啊!什么大名什么字,我连他过家家时喜欢自称宇宙无敌大将军都告诉你!’
永昌侯在一众同情的目光中,努力把自己那好像棕熊的身高往椅子里塞一塞。
老皇帝现在懒得去关注永昌侯了,他往桌后一坐,双手撑起下巴颏儿:“说说,都有谁?”
徐景星竹筒豆子那般全部倒出来——他确实对此门儿清,因为他就是位属甘州西安的候补知县!
老皇帝对此,只有一个字:“查!”
锦衣卫指挥使捧着册子,一个个把名字记下来,如果哪一个被许烟杪在心声提了有没有做过,便在那些名字
问完这个,老皇帝又看向第五昂:“童子试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五昂早已打好腹稿:“陛下可记得八股文?”
老皇帝淡淡“嗯”一声。
那是前朝中后期那会儿的事情。科举从开创到如今,已有千年,制度从粗糙到成熟,上升渠道确实完全打通了,但科举该出的题也都出得差不多了。
——四书五经就那么点内容,可以说,千年里,每一个字都被反复考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答题时夺得考官的青睐,考生们的引用直往标新立异方向狂奔。
从史书到六子,从佛经到道藏,再剑走偏锋一点,直接自己编一句名言说是某某说过的……当然,这仅限于平日里阅读量广的人,更多的是从小到大只读四书五经,别的看都不看,因为“考试不会考”。
在前朝中后期,科举世家已经总结出来一套学习规划了:
八岁未入学之前读《性理字训》。八岁之后:先读《小学》,而后是《大学》,再然后是《论语》《孟子》《中庸》《孝经刊误》,紧接着是《易》《书》《诗》《仪礼》《礼记》《周礼》《春秋》并《三传》;十五岁后再读《四书注》《论语集注》《孟子集注》这些。
只要从小到大按照这些来学来背,基本不用怕考试了。
——学渣除外。
但这样子考试,造成一个很严重的后果……
第五昂:“前朝自文帝以来,盛行八股,考生不识‘三通’,不观‘四史’,便连梁祖、楚宗,都不知是哪一朝皇帝。”
——换成平行世界,就是大部分考生不认识汉祖、唐宗。
许烟杪:【哦!懂了。“这部分考试不考,我们跳过。”】
第五昂:“且,写文章必用典、必成语、典必生僻,语必……能用生僻的字,便不用常用字。能用古体字,不用俗字。能用豭豝,绝不用公猪母猪。”
许烟杪:【嗯嗯!明白。“写英语作文尽量用高级词汇,用长难句。”】
说着,第五昂顺手写了一行字:蠖略蕤绥,漓虖幓纚。
老皇帝:“什么意思。”
第五昂:“夸耀天子车乘龙行之貌,车饰之美。”
许烟杪:【暗讽天子农民出身,不认识生僻字?】
老皇帝:“……”
高铁柱面无表情地做出评判:“狗屁不通。”
【是啊是啊!】这里也有个不学无术的在疯狂摇旗呐喊:【就不能夸得简单易懂一点,连老农都看得懂吗!卖弄什么卖弄呢!】
高铁柱在心里疯狂点头。
跟着高铁柱一起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一众高官同样在心里疯狂点头。
天知道他们当初打天下,面对襄阳贼的战书,对着上面的“鬯、爨、鱻、麤、鑿、篪、黼、巇、袠、囮、茝……”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意思,翻得有多狼狈。
就算是去问读书人,还有不少读书人念得结结巴巴,很多字都不认识。
【还好还好,这次科举当考官,我看卷子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什么生僻的字?不然可要丢脸了。】
丞相与六部尚书相视一笑。
老皇帝咳嗽一声,捻捻胡子,得意洋洋:“那为何本朝,又无这般情形了呢?”
第五昂一眼就看出来陛下是想要他歌功颂德……关键是,拨乱反正,扫清那股子流行佶屈聱牙文体歪风,还真的是这群泥腿子的功劳。
“自然是因为陛下、丞相,还有诸位尚书……”
第五昂:“禁止八股文,禁止文人于奏章中卖弄文采,科举时凡是文章用词生涩者,绝不录用。”
到底需要浅显到什么地步呢?天统五年,大夏第一次开科举时,丞相亲自监考,当时有考生开头写“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直接就被批判为用词怪异生涩,刷了下去。
老皇帝不仅不阻拦,还批语:“什么时候学会写‘天地初分,万物生长,圣人出世’,什么时候再来科举。”
这就是现在大夏官场的用词标准了,只要比这个深,就会被弹劾。
——当然,这也更方便百姓看懂政策。
——顺便,三年后那位考生又来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从原来的“刘琟”改成了“刘玉”,文风用词也特别浅白,这一次他考中了状元。
当第五昂拿天统五年科举事件举例后,老皇帝“哦?”了一声:“你倒是博闻强识,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第五昂笑了笑,收下了这个赞美。
然而神兽已经在揭他老底了。
【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他就是那一场考上来的啊!】
【听说了刘玉的事情之后,连夜默写下来自己的文章,反复推敲,看哪一个字,哪一句话显得生僻古怪了,当时那几天他觉都睡不好,毅然决然不参加殿试,直接领了官位去丽水县当知县去了。】
【还好当初开国没多久,官位空缺,能直接榜下放官。】
【……诶?】
许烟杪若有所思:【说起来,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官场上位置一空,就把科举考生丢过去做官。所以……如果官员杀多了,那也可以这么做吧?】
【如果一期考生不够,还可以开恩科?】
【所以……老皇帝根本不怕杀太多人?!】
老皇帝呵呵一笑。
不然呢?
而且还可以先不杀,保留一部分官员带着枷锁在位置上工作,直到下一批培养出来。
至于这些官员会不会搞事?你也不想你的夫人和孩子……嗯,那什么的吧?
【嘶——】
【还是苟一会儿吧!】
老皇帝:“???”
眼见着许烟杪又往桌面趴,做出熟悉的双臂交叠,脸埋胳膊底下的举动,忍无可忍——
“许烟杪!滚过来!”
你怕什么怕!你可是宠臣!拿出宠臣的嚣张劲儿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