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挖坟掘墓这个罪名可是和故意杀人在律法上等同,哪怕大赦天下的时候都不会赦免恶意毁坏别人坟墓的人。】
【那,如果挖的是自己家祖坟的呢?】
许郎困惑。
然而在场不少熟悉律法的人已经下意识默念了:诸为人子孙,或因贫困,或信巫觋说诱,发掘祖宗坟墓,盗其财物,卖其茔地者,验轻重断罪。
也就是说,你就算是挖自己家的坟,那也是“大恶”之罪。
不过好消息是,挖自己祖坟是享受大赦天下的减刑待遇的,能从杀头减成刺字后迁到远方屯种。
坐在苏同知身边的官员诚恳地安慰他:“你要不要好好吃点?陛下应该也不介意你现在旁若无人的开饭了。”
——毕竟可能是最后一餐好饭了。大牢里的饭菜可不好吃。
然后就看见苏同知好似一副困惑模样:“什么好好吃点?”
官员看了他两眼,摸了摸下巴,语气笃定:“你早就想好暴露后怎么脱身了。”又好奇:“你能怎么做?”
这事高低也能被抨击个不孝——在官场上,不孝这个戳一盖上,想翻身就难了。
我大夏自有国情,以孝治天下!
“怎么我祖宗就没有如此远见呢?”老皇帝在主位小声嘀咕。
他绝对不会恶意对待祖宗的尸体,先拿了金子,等以后富了再给他们打一个装回去嘛!
苏同知对着好心的官员笑了笑,低声请旁边站立的锦衣卫带来纸笔,东西到位了就埋首在桌上写字。
好心官员心里嘀咕起来:嗯?难道是打算自首?这倒确实也算一个处理方式了,只是不太精妙。
然后探头一看:“……”
表情逐渐从呆愣到瞪大眼睛到微微张开嘴。
只见纸张上写了一个故事,主人公当然是苏同知本人。
详细描写了当年战乱,苏同知为了供养年迈老母,决定埋儿奉母,祖宗深感其孝道,夜半托梦,叮嘱这大孝子去开自己坟墓。苏同知开坟开棺,发现祖宗的尸骨变成了金身,苏同知作为大孝子,当然不会动祖宗的尸骨。又立刻埋了回去。于是,当晚祖宗又来了,在梦里表达了自己对苏同知的欣慰,同时又训斥苏同知,不拿祖宗金身,是想饿死母亲,活埋儿子吗?苏大孝子不得已,含泪融了祖宗尸体——这么一个孝感动天,可歌可泣的故事。
好心官员:“……”
离谱吗?
离谱。
假吗?
一眼假。
但是大夏这样的孝行故事比比皆是。比它更夸张的都有——比如某某孝顺父母但缺钱,神仙踏云而来,奖励给孝子黄金,让他能够好好侍奉父母。
还比如某某父亲溺水身亡,某某在江边号哭三天,痛不欲生,投水而死。然后水里龙王感动其孝行,送对方还魂。
什么闻雷泣墓、什么哭竹生笋、什么卧冰求鲤、什么扼虎救父……反正只要你敢编,并且能够成功扩散,你就能以孝悌闻名天下,朝廷也会对你进行嘉奖。
——忠臣孝子,忠和孝通常是捆绑式出现,朝廷宣扬和鼓励孝行,其实就是在侧面鼓励人民对朝廷的忠心,好巩固自己的统治。
总之,只要陛下不是非要办了苏同知,埋儿奉母的故事出来后,陛下就能有个台阶,合理地不去追究其侮辱先人尸体这个事了。
好心官员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表示:“阁下真是孝子贤孙。”
苏同知继续奋笔疾书,铆足劲儿将苏大孝子的故事写得绘声绘色,等着出去后就将其宣扬天下。
——顺带着,把祖坟偷偷迁走,免得被别的盗墓贼摸进去。
*
而锦鸡兄并不知道自己没能攀咬苏同知成功。
他开始去咬第二个:“除此之外,臣囤积那么多粮食,总要有个销口,苏同知为臣的售粮车队发了路引,大开方便之门,当时陕西的各州知府皆有参与!”
“有当初的青州知府宣瑄!”
【假的,他没干。】
锦衣卫记下来,在名字后头打了个圈圈。
“有平凉知府高居静。”
【假的,这个也没干。】
锦衣卫记下来,继续在名字后头打了个圈圈。
“还有凤翔知府宋炤。”
【这个!这个是真的!】
锦衣卫迅速记下来,高兴地在自己的业绩人头后面打了个红勾勾。
“还有监察御史吴真恕。”
【真的!这个也是真的!】
监察御史那是锦鸡兄没致仕那会儿了,现在已经官任京兆尹兼太子宾客的吴真恕,此刻像被雷劈了。
顶着同僚古怪的目光,疯狂转动脑子,试图给自己开脱。
‘只是默许对方侵占公田而已,问题不大,好好运作一番,顶多就是渎职……’
【啧,真是个人渣,和妻子吵架,直接把怀孕八个月的妻子踹流产了。这种人渣真该死。】
【还好还好,虽说七活八不活,但是运气好,人没事。】
同僚们的目光更古怪了。
吴真恕把手臂一抱,面色自然。
——不就是打妻子吗?当官又不讲究私德,大不了被当三五个月的谈资。
就是可惜了,听大夫说,那似乎是个男胎。
【不过,老皇帝居然还放心让他当太子宾客?让他来教导太子礼仪,规诲太子过失?教导什么?教太子一脚把太子妃踹流产吗?】
吴真恕脸色一下子就阴郁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老皇帝,果真见陛下皱眉望着他,似乎在打量和思索什么。
实际上,老皇帝只是在想:就太子那玩意儿,还会被影响礼仪?他有礼仪吗?
但吴真恕不知道,他只是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别啊!
老皇帝瞅了他一眼,也懒得再磨叽下去了,顺势打断锦鸡兄:“吴真恕?你说的是真的?”
锦鸡兄眼睛一亮,直接说:“陛下!臣所言皆是真相!”
老皇帝用嗓子哼了一声,也没有拆穿他,只是借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传旨——剥去吴真恕京兆尹兼太子宾客之位!”
吴真恕:“陛下!!!”随着他条件反射地大叫,肚子上那三层岁月痕迹就抖了三抖。
然而这位曾经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此刻接触到老皇帝平静的目光后,怎么也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颤巍巍地跪下去,膝盖骨头咔咔响。
“且。”
老皇帝漆黑的瞳孔还倒映着丞相府大厅喜庆的红门,门上铁锁泛着冷光。
“由于其在职期间,包庇绅衿私吞公田,当处死!于门口执行!”
窦丞相:“?!”
等等——
那是我家门——
【诶?门口,是漏了午门两个字吗?】
许烟杪正茫然着,旁边梁瑞眼疾手快,捂住他耳朵。
许郎:“诶?”
那瘫软在地的吴真恕直接被锦衣卫拖出去,手起刀落,丞相府大铁门旁边两头石狮子朝天张着大嘴,人颈喷血径直飞溅进了狮子口。
但锦衣卫也不是专职的刽子手,下刀总有些差错。所以……
“啊——”
吴真恕的惨叫声叫得人心里一激灵,鸡皮疙瘩从脖颈一直蔓到耳根子底下。
梁幼文估摸着人是砍了两次才死的,眼睛幽怨地看向亲爹:爹!你真是亲爹,不管自己儿子,倒是管别人儿子去了!
——他都没反应过来这事,压根没来得及捂耳朵。
梁瑞不慌不忙地收手,瞥见儿子目光,把脸一板,不苟言笑:“三十多岁的人了,阅历白长,便是不知有惨叫,见我捂人耳朵,也不机灵着点。”
梁幼文眼神一个漂移,默默低下了头。
许烟杪正小声地对梁瑞道谢时,大门重新打开,锦衣卫撒一地灿灿月光进来,照见身后都是血脚印。
“陛下,罪人已伏诛。”
老皇帝点点头,转头看向锦鸡兄时,发现对方脸色都变了,变得有些惨白。
免不了恶趣味:
这人想到了什么呢?是觉得前面的几个人朕都没动静,只有这一个被推出去斩了,猜朕是不是早就查清楚谁才是真的包庇者,刚才是在坐看他跳梁?
还是觉得朕什么都不知道,但选择了包庇同样是京官的苏镇,所以会为了苏镇出头,把他杀了灭口?
便两指夹着剥皮刀刀身,“锃”地一弹。在刀鸣之中对着锦鸡兄似笑非笑:“还有吗?”
锦鸡兄喘了口气,好半天都没再说话。
然而京官们没有觉得可以喘口气了,可怜且熟练地偷偷拿眼角去瞟许烟杪,生怕对方突然冒出来一个:有呀有呀!我知道!
*
无人注意的地方,第五昂镇定地跪在原地,但无声无息地让自己的存在感变低。
他现在不求翻盘,只求事态发展不会更严重。
然后就收到了同样是致仕官员的常熟县致仕知县徐景星的试探:“第五学士,你为官多年,想来手中也有不少人的把柄吧?”
第五昂面无表情:“你想干什么?”
徐景星正要说话,又被第五昂打断:“不管你想干什么,别拉上我。”
徐景星也没恼,理了理衣服,十分得体地说:“第五学士就甘心这么死去?你死了不要紧,九族陪葬也不要紧,但是你那儿子,可还没享受够吧?”
第五昂肉眼可见地脸色一变。
徐景星:“听闻令郎饭要吃扬州运来的野鸭香粳米,吃肉一定选肋条,吃牛一定炖牛尾,那猪脚,但凡有一点儿毛根都要大发雷霆。如此考究饮馔,想必不愿离开这美妙人世?”
这次,到嘴边的拒绝被第五昂咽了回去。他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徐景星便压着嗓子自顾自说:“陛下确实很有魄力,可倘若牵连者不止几万人,若是破十万呢?法不责众,他还能都杀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