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梁幼武科举舞弊一事的审判结果出来了。
“主考官许烟杪,副主考官黎黔,监管不力,皆夺俸半年。”
“其余考官则夺俸一年。”
“帘内官吴松年通关节徇私取人,夺其国子监祭酒一职!秋后问斩!其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流放至辽宁上阳堡!”
“举人梁幼武贿赂考官,革其科举功名!秋后问斩!其父梁瑞教子不力,夺俸一年。其兄梁幼文同场会试,或有舞弊之嫌。覆试!”
——至于威胁考官和那个账本的事情,另外判决,并不会公之于众。
梁瑞得了结果,眼中含泪地朝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拜:“皇恩浩荡!瑞——”
“谢主隆恩!”
梁幼文也随着一拜,而后心急如焚地问:“爹!弟他怎么会舞弊!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会不会是误判!”
“不会是误判。”梁瑞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地说着话,隐约见了悲凉之意:“怎么会是……误判呢?”
那可是白泽亲口所言!锦衣卫亲眼所见!那个账本可还在皇帝桌案上摆着呢。
梁幼文差点直接晕过去,强撑着掐一把胳膊才晃晃悠悠站住:“爹,那……那弟他怎么办,真的要秋后……秋后……吗?”
他已经顾不上自己要覆试这事了。
然后就看到他爹沉默着往外面走。
梁幼文:“爹!你是要去牢里探望阿弟吗!”
梁瑞沉默着点点头。
“等我一下!我去给他烩个猪肝!牢饭难吃,弟他喜欢吃猪肝!”
*
再见到梁幼武时,对方躺在牢里稻草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发现父兄来了,才艰难地爬起来,运用上半身的力道挪过去:“爹,哥,你们来啦。”
梁幼文特别紧张地扑到牢房栏杆上:“你的脚?”
“无事,之前被锦衣卫擒拿是,拉伤了脚踝,养几日应该能好。不好也没关系,反正都要死了——”
梁幼武看向梁瑞,咧嘴笑笑:“爹,你现在对我很失望吧?”
梁瑞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平静:“是。”
梁幼武顿时定在当场,神情微愣。
梁瑞:“既然不想听,何必又去做。既然不想知,何必又去问。”
梁光彩的言语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可梁幼武还是第一次直面这份犀利,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听着他爹声音猛然一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私心,一些无辜的考官因此被罚!”
“你知不知道,你的兄长,被迫参与覆试来证明自己不曾舞弊!科举本就是看时与命的事,便是我再次参考会试也不一定能让自己榜上有名,更别说你兄长还曾经落榜过!”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账本里那些真实的证据,仓库里那些失踪的粮食,是混合着百姓耕种时的汗馊味,混合着那张干裂嘴唇上,牙齿撕下的白皮。
知不知道,贪官贪污的,是老百姓的血汗。
你知不知道——
你这么做,暴露之后会丢了性命!
*
梁瑞直直看着儿子的表情,却没有在其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悔恨。
——他全都知道!
“唉……”梁瑞闭了闭眼,将眼泪压了压,低声道:“你过来。”
梁幼武又是一怔,而后才慢慢挪动到牢门前:“……爹。”
梁瑞半蹲着,从食篮里拿出一小碗烩好的猪肝,又摸出一双筷子:“我喂你。”
一块又一块的烩猪肝喂进梁幼武嘴里。他吃得专注,甚至还有些开心。
“吃吧……”梁瑞眼眶微红:“好好吃一顿。吃完就……”等秋后问斩。
话已经到了嘴边。
一道耳熟的,明显不应该出现在牢房周围的声音猛地响起来:
【好巧,走到这里就有瓜吃。居然赶上现场直播。】
【唉……】
【老梁怪惨的,白发……黑发人送黑发人啊这是。】
梁瑞那虽然蹲着,却如山岳般沉稳的体态,突然颠了一下。
——梁幼武差点被筷子戳喉咙。
他几乎以为他爹要大义灭亲,觉得与其秋后问斩,平添几个月提心吊胆,还不如让他一了百。
梁瑞根本顾不上儿子了。
他回想起同僚之间悄悄流传的“白泽攻略乙巳版”——现在有升级“丙午版”趋势。
‘通常小白泽出没在你周边,并且不是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时,就要注意了。很大可能,他会带来一些你并不想知道,而且不想外传的消息!’
梁瑞:“……”
许烟杪有可能经常来大牢游玩吗?
万一呢?万一他就癖好特殊……
【可惜他也不知道,他一儿子一直觉得他偏心他大儿子,然后对大儿子积怨已久。】
梁瑞的视线明显凝滞了。
夹猪肝的动作也是微微一顿。
梁幼武被这视线盯着,不动声色,但神经已经紧绷起来,脑子也开始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就算是再机敏,也绝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八卦系统这样的东西,也想不到被听到心声这样奇妙的事情。
而梁瑞还在竖着耳朵听。
【唉……】
【梁主事如果早点发现说不定还能说开,现在……可惜了。】
梁瑞看了一儿子一眼,纵然听了白泽的话,心里总是抱有一丝幻想。把碗和筷子递给梁幼文:“你喂一下你弟弟。”
梁幼文连忙接过来,夹起猪肝喂给梁幼武,梁幼武笑道:“谢谢哥。”便也自然地接受兄长的投喂,似乎一派兄友弟恭。但梁瑞看着这一幕,不知是否自己先入为主了,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许烟杪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怪不得小梁长得那么黑,原来是五岁开始就跟着老梁东奔西跑了。】
【老梁去京师会试,得带着小梁,老梁殿试通过后当了年翰林院庶吉士,小梁也得留在京师,留了年。年后去了天门县担任知县,小梁七岁了,还得跟着去。】
【天门县呆了七年,又转去文安县。】
【文安县呆了七年,又回了国子监当典簿。】
【当典簿第一年母亲去世,得回乡守孝,守孝年后又被派去青浦县当知县。】
【基本上都是带大儿子在身边。】
【那小儿子呢?】
【哦!小儿子在去天门县前一年出生的,从小就比较聪慧,七岁那年梁主事给他找了一名大儒,送他去郃阳念书!然后带着大儿子去了文安县上任。】
【都没怎么太阳底下跑来跑去,所以梁小一才那么白啊!】
梁瑞依旧蹲在地上,看着大儿子小心地透过木栏缝隙,将烩猪肝喂给小儿子。耳边,是许烟杪谈及他家旧事的声音。
他其实一直觉得亏欠了妻子与孩子。
大儿子不得已跟着他东奔西跑,才稍稍安定下来就又要启程。小儿子更是七岁就去郃阳上学,妻子也跟着去了,由娘家她们照顾,聚少离多。
【哦豁!所以就是这样,梁幼武才觉得他爹偏心他哥,带他哥走不带他。】
梁瑞猛然睁大了眼。
耳边,许烟杪困惑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对啊。那他怎么不觉得他娘偏心他?这不是正好一人一个吗?】
【哦哦!梁小一觉得他娘照顾他和他爹偏心他哥,是两码事。他觉得他嫉妒他哥没毛病,就像他哥想的话,也可以嫉妒他。】
【那政策呢?他应该也知道前些年是老皇帝的政策,老皇帝觉得县官带着家眷上任更能对百姓心怀怜悯。后来就觉得县官带着家眷容易顾小家不顾大家,又规定县官只能带一名家眷赴任。】
【最多只能带一个人,老梁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带七岁小孩吧。】
【啊……原来对于这件事他是这样想的啊,要不是他经常跑他外公坟前自言自语,估计我也不知道。】
【等会……我知道也没用啊,我又不能跑去跟老梁说!】
【然后要我跟他说,我天天没事就去蹲你岳父的坟,意外听到的?】
【那也不成啊,梁瑞他岳父葬在老家呢。】
一下把梁瑞干急眼了:你可以说是托梦啊!!!
他现在懂,为什么同僚们都说,只要许郎愿意开口,多荒谬的理由他们都愿意相信了。
现在他也愿意相信啊!
不仅愿意相信,还愿意给你找合理的借口——但是你倒是说啊!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烟杪没有在短时间内回放自己刚了解过的事情的习惯。他继续往下嘀嘀咕咕:【因为一直怀疑老梁偏心他哥,就一定要在这次科举里把他哥狠狠踩下去,让老梁亲眼见证自己的偏心是错误的???】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怕他爹给他哥开小灶,所以就打上了作弊的主意?】
【而且,觉得自己都作弊了,那就一定要当魁首?】
【梁小一你还是想差了,你如果作弊成魁首又没有被人发现,老梁只会坚信自己的选择真是太明智了。】
【想让他后悔,你应该摆烂当咸鱼啊!这样子老梁说不定会痛心疾首,觉得自己做错了!】
【e……《重生之我要当咸鱼》?】
梁瑞瞳孔地震。
【还是《我摆烂后我爹后悔莫及》?】
好恶毒的话!好可怕的诅咒!
梁瑞捂上了心口,那里,心跳骤快,呼吸都因此变得重如千钧。
两个儿子发现父亲的变化,顿时紧张起来。
“爹!”
“爹你还好吗!”
梁瑞喘了喘气:“锁儿,你可知文安县是什么样的地方?”
突然被叫小名,梁幼武还愣了一下。听到这个问话,他没有想太多就回答:“知道。文安县地势洼下,堤堰不修却又面环水,一到秋季,滹沱、浊漳、永定水便开始沸腾,田地积水,无法耕种。”
随后,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后来爹你去了文安县当知县,展宽水道,增筑堤坝,让得文安县那个沼泽地已有十一个春秋未曾发过洪水了。”
梁瑞却是面容严肃起来:“所以,你认为文安县那个地界,我若带七岁的你前去上任,是在为你好吗?”
梁幼武一下子反应过来,在梁幼文疑惑的目光中,他仿佛应激那般,声音激动:“那你也可以一个都不带去!为什么要——”
梁瑞猛地打断他,简直惊痛交加:“你自小聪慧,我便为你寻了大儒教书,你哥他不是个读书脑袋,我便带在身边,希望他能多学一些实事,另寻一条出路。你们兄弟俩我都希望能好好的,若是只有一个过得好,另一个浑浑噩噩,我倒不如别把另一个生下来!”
梁幼武的眼睛也红了:“不就是洪水和沼泽地吗!你也没问过我怕不怕啊!”
梁瑞:“当年你才七岁!”
梁幼武万分激动:“七岁怎么了!大哥他五岁的时候,你殿试之后,不也把他和娘接来京城?七岁的时候他能跟你上任天门县,我七岁为什么不能跟着你去文安县!”
梁瑞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就是许烟杪看到的,他小儿子在外祖坟前的自言自语。
……
许烟杪感觉到这是人家父子的争吵,已经不适合看下去了。
他来这里是想看一下,敢拿账本威胁考官的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顺便散散心——
【我整整半年的俸禄啊QAQ】
【家里还养着一个厨子呢!!!】
【还有我的猫猫!!!】
没想到正好撞上梁瑞探监。
“唉……哎?!”
许烟杪低头,鞋边是好几块被人扔过来的冰块。
还没等他抬头去找,又是一块冰块扔过来,比之前扔的距离短了一些。
【哈!会这样玩的!我知道了!高襄!】
——虽然人家叫高胜仙,但他习惯叫高襄了。
又是一个冰块扔过来。
许烟杪还是有点提不起劲来,低头跟着冰块走,转了个弯,差点被魔音贯耳——
“许神通!救命啊!!!”
许烟杪愣了愣:“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了襄阳公主气鼓鼓的脸:“这次殿试结束,我爹要给我相看人家!好不容易和离了,我才不想那么快嫁人。”
许烟杪想了一下,试图给朋友出主意:“那你是想自污,让这事不了了之?”
“怎么可能!”
襄阳公主理直气壮地说:“本公主能有什么问题!要有问题也肯定是他们有问题!”
襄阳公主:“而且我可是我爹的女儿,得污成什么样子,他们才敢拒绝。”
“那?”
“你住在宫外,方便在外打听事情!我爹他不是想从那群进士家中寻找合适的,给我当驸马吗?”
襄阳公主顷刻间换了一种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许瑶海!许神通!许郎!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们家有什么龌龊事,让我爹息了那个念头!”
随后,她拿出一张名单,咳嗽一声,暗示:“这是我爹给我相中的几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