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子还没坐热,季岁又被老皇帝叫了过去。
老皇帝可不会在意季岁刚找回外孙女和刚知道女儿死去的心情,倒是怕他身子骨受不住直接晕过去,妨碍自己问问题,便叫小厨房给他端了一碗血燕。
然后,面色不悦地直接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岁意思意思吃了两口血燕,却是食之无味。
“当年……”
季岁还记得当年,是开国前的最后一战,那时他有幸成为后军主帅,被派去负责这一战的后勤调度,几乎脚不沾地,前妻也跟在他身边,说要为他调养身体,免得他忙到病倒。
“臣的妻子,偷走了臣放在书房里的情报,从军队调度指令,到粮草堆放位置。”
老皇帝眉头狠狠一皱,回忆了一下:“但当年……”
“陛下所想不错,当年出了差错,她偷的情报是废弃了的决定,真正的决策,臣习惯记在脑子里。”
季岁说到此处,并不得意,只是坐在此地,近乎自虐地说出来:“臣的妻子,并非孤女,实则是大周丞相的女儿,于战乱中失散,后又毅然偷窃情报归国的巾帼。大周灭国当日,臣赶去见她,她在臣面前……自刎殉国了。”
血喷了他满脸满身,从那以后,他一直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洗不干净。
“在那之前,她还身怀六甲,归家后,孩子一生下来便送走了,我只能打听到那是个女婴。”
“事情就是如此,陛下。”
——他之所以一直抗拒提前接触许烟杪,就是怕许烟杪暴露了女儿是前朝丞相的外孙女。
女儿已经没了,但女儿还有个女儿。
季岁起身,对着老皇帝一跪,额头“咚”一声触在地面。
“臣为主帅失职,未曾发现有人谋划盗取情报。臣为丈夫失职,未能及时注意到妻子的辗转矛盾。臣为父亲更失职,逼死女儿的生母全家,害女儿出生起便流落在外生死不知……”
“臣自觉不配再成亲生子。只一心想将女儿寻回。”
“秦筝对此毫不知情,她不知自己是前朝丞相的血脉,求陛下法外开恩,饶她一命!臣甘愿以命换命!”
……
“老皇帝居然对前朝丞相意见这么大啊。”许烟杪咂舌:“当年这丞相假意投降,差点里应外合成功,还把老皇帝一支前锋坑死了,气得老皇帝说要把他曝尸荒野。”
——虽然最后还是放过了对方,将其连同殉国的一家人好好安葬。
“那也怪不得季岁一直不敢和老皇帝说出真相,还为了隐瞒女儿前朝丞相血脉的身份,和意外打听到这件事的清河公主达成协议,他不干涉公主养面首,公主就给他女儿一个郡主的身份,是大夏嫡公主唯一的女儿。”
嘀咕了几声。
转头。
对着小摊贩秃噜出一长串食物名字,中间不带喘气的。
“就是这些,各给我来一份!谢谢!”
香喷喷热腾腾的小吃正在做,许烟杪眼神特别热烈:“加辣加辣!通通加辣!”
大夏的夜市好吃的东西特别多!还可以随便加辣!
一扭头,就看到季岁走在这热闹的东市里,明显能看出心不在焉。他身后还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特别紧张地看着他。
“唔……”许烟杪犹豫地看了一眼季岁,再犹豫看一眼旁边快要出锅的炸货,来来回回三五次后,才特别迟疑地上前:“季公?”
季岁猛然惊醒,看过来:“……是你?”
许烟杪眨眨眼睛。
季岁看着他,突然说:“你可记得前年,河南那场大饥?”
许烟杪眼神漂移了一瞬。
前年,他还没穿越过来呢。
“这么大的灾难,我当然记得!”
季岁:“……”
好,他不知道。
但是现在他被调任成地方官,已经听不见这人的心声了,也就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不知道。
季岁:“先前我去监赈,调用了河南的粮食,发现其地有官员与户部官员相互勾结,贪污官粮,这才导致前年河南的旱灾无法及时阻止,酿成大饥,出现人相食之景。”
许烟杪愣住:“怎么……和我说这些?”
季岁:“……”
季岁只能艰难地猜测许烟杪的想法,谨慎着措辞:“我如今已非官身,欲将收集到的证据呈上去,又怕有人从中作梗,你与万寿公主素有交情……”
季岁说了很多,许烟杪就静静听着,他也不知有什么思索,总之,最后许烟杪就点了点头:“好,如果我见到万寿公主,我会把这些证据交给她。”
随后,许烟杪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季岁很久没有动静。
久到身后小厮都开始主动说话:“老爷?”
“听不到了……”
“什……”
季岁站在夜市灯火之下,影子拉得很长。
那声音微微带着惆怅。
“听不到了啊。”
能听到许烟杪的心声时,季岁为之烦躁,为之气恼,可当真的听不到时,就好像看到一扇大门在他面前砰然紧闭。
京官才能听到许烟杪的心声,地方官,哪怕有官印,哪怕人暂时站在京城的土地上,也听不见许烟杪的心声了。
此前被调任做知府,他尽管明白自己的官途到此为止了,皇帝不可能再让他回京,然而,情感上尚未明确感受到不同之处,他的门槛依旧有不少人踏破,他的人脉依旧摆在那里,他依旧是今文学派的领头人,甚至他的好友,是如今的皇太子。
可,再没有一刻如听不到许烟杪心声那时,季岁深刻意识到……真的不一样了。
——他已被拒绝在权力场外。
而没有实际权力,那些东西,终究落不到实处,也就是名头说得好听。
小厮不知道如何搭话,绞尽脑汁想了想,说:“小姐还在等老爷回去。”
这其实是假话,秦筝从来都是冷淡对他,怎么可能等他回去。
季岁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许烟杪离开的方向,随后想到秦筝,神情一下子温和下来:“回罢。”
阿筝现在不认他,不要紧,是他做错了事,他会用一辈子来恳求阿筝的谅解。不谅解也没关系,他会尽己所能地弥补阿筝。
又想到之前,有人给他递来消息,说那个写《女诫》的君子已经被皇帝放了,对方放言,要回到家乡,从身边人做起,一点一点扩大《女诫》的影响力。
而巧的是,对方家乡正好是他往后做知州时的辖区。他又有幸得陛下谅解,允许他携家眷上任。
想到那君子和《女诫》。
季岁冷笑一声。
想扩大《女诫》的影响力?尽管试试。
*
许烟杪顶着黑眼圈来到了朝堂上。
他想了一晚上要怎么把贪污这事捅出来。
这事牵扯得有些大,交给万寿公主恐怕兜不住。
——许烟杪根本没想过,季岁所谓的传达给万寿公主只是托词,他只是想让许烟杪了解这事,来日在朝堂上心里那么一说……如此,功劳也全是许烟杪的了。
季岁实在很讨厌许烟杪聒噪,但也实在很感激许烟杪帮他找到了外孙女。
许烟杪正在走神,完全忽略了兵部司务试图提醒他的眼神和气音。
兵部司务急得不行。
许郎!别走神了!陛下今天明显特别不高兴,万一被发现……
“许烟杪。”老皇帝的声音古井无波。
但……许烟杪在走神。
老皇帝:“……”深呼吸一口气,提高声音:“许烟杪。”
许烟杪还在走神。
兵部司务大睁眼睛,使眼色都快使到抽筋了。
许郎!许郎?!!
锦衣卫受到老皇帝暗示,小跑过来:“许司务!陛下叫你!”
许烟杪猛然回神,迅速从班列中走出:“拜见陛下。”
老皇帝扯起嘴角,想到自己昨天法场上受到的惊吓,开始公然……找茬。
没错,就是找茬,明显到朝臣们都不忍直视,诡异地心疼起许烟杪来。
听听,那都是什么——
“这份文书是你整理抄录的?你看看!这笔迹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
“为什么不把文书一样抄三份?规定是两份你就不能主动一些?一定要规定说什么,你才去做什么?”
“还有,你平时怎么一个人吃饭?如此孤僻!如何为官!”
简直没事找事了都。
不过,陛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许烟杪平时一个人吃饭……
不少朝臣心里酸得不行。
还有,这种找茬……谁见过皇帝心里不爽,居然只是这么折腾人,甚至在官场上这点折腾都不算敲打了,这就是发发脾气,还是那种小孩脾气。
他们要是有这待遇,做梦都能笑醒。
这许烟杪愣着干嘛呢,还不快点把这些错认下来,然后说几句好听的哄一哄皇帝!
然而,昨天因为季岁说的贪污一事一整夜没睡好的大学生迟疑着……
【老皇帝这是怎么了?】
突然惊恐起来:【难道他知道户部有人联合河南官员,贪污官粮这件事了?!】
【他该不会怀疑我也有份吧?】
【这!本该入仓五百七十一万石,实际上只入仓了二百三十六万石这事,和我没关系啊!】
【我从来不贪污的!】
老皇帝有点好的心情,“duang”一下从天堂落到地狱。
脸上本来升起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入仓五百七十一万石,实际上只入仓了二百三十六万石……
少了将近六成?!
谁干的!!!
户部整个部门,从尚书到司务,从正二品到从九品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个就差当场跪下,指天发誓和自己没关系!
一个个很是绝望。
为什么皇帝和许烟杪怄气,受伤的总是我们这些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