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呦呵,吐啦!

窦皇后亲自把秦筝送出了宫。

——原本刚小产完,皇后想再养两个月,然后给她一笔钱放她秘密出宫,但秦筝坚持要先离开皇宫,皇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她去皇后名下的皇庄养着身体。

“这是一万二千钱。”窦皇后拿出足够农户一家五口一年花销的钱,把秦筝送到马车前,车中厚被褥铺地,尽力不让她受到凉气:“你好好拿着,待身体好了之后,用些钱添置一份家业。”

大夏并不限制女人出来赚钱养家,或是卖酒,或是开茶肆,街边售卖吃食的有妇人,酒店里给食客换汤斟酒的有妇人,雇佣来抬轿子的、雇佣来给宴席当厨娘的、请到家中行医的……林林总总,也不怕秦筝坐吃山空。

秦筝抽噎着上了马车,突又掀开帘子:“殿下……”车厢木边上,少女的手指紧张地抠动:“为何会对我那么好?”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我……不守妇道,祸乱宫闱……”

难道不是应该直接叫人把我拖下去,乱棍打死吗?

窦皇后稳稳地拉下她的手,把她塞进马车里,用被子裹着她:“你不能受凉。”然后才说:“陛下向我转述过当时场景。他说……”

——皇帝的转述带着愤怒与不屑,点评时语气十分轻侮,言到此处只说:“他们躲在山洞里苟且,又是什么‘你身上好香’,又是什么‘殿下不要这样子’,矫糅做作,欲拒还迎。”

但皇后却是看到了……

“你在向太孙喊‘不要’。”

窦皇后看着秦筝:“你说了:不要这样子。”

秦筝浑身都在颤抖。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倘若我是欲拒还迎!”

窦皇后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从容:“我无法判断每一个说‘不要’的女子皆不是欲拒还迎,可我不能让这世道变成,只要女子说‘不要’,就是欲拒还迎。”

秦筝已是泪下。

她哭着,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殿下,对不起,我没想过祸乱宫闱,我会些许医术,入宫前,陛下也没有强迫我,是我太懦弱,只敢说自己不是处子,陛下说他不在乎处不处子,我便不敢拒绝了。进宫之后,午食有鱼汤,我觉得反胃就给自己把脉,我才发现我怀孕了,我不敢说,对不起殿下……”

她跪了下来,跪在被褥上,哭腔越来越大:“太孙闯进来,我让他走,他不走,他拉我去假山,我说不要,他以为我是调情,我又想,他那么爱我,那我把命给他,就也没有以死明志。”

“但我最后害怕了,我不敢死了,我想活着,便说自己怀了太孙……殿下,我不是贞妇,不值得你如此对待,我到最后竟然只想着保命,而非为太孙作殉……”

但是一个贞妇,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想着保存自己呢!

秦筝哭得不能自已。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窦皇后如此爱护。

再然后,一个手轻轻摸上她的脑袋,温暖得像记忆里的母亲。

她记得母亲,小时候她不喜欢那些绢花、手鼓,就喜欢握住母亲的手指头,那时候母亲就是这么,用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脑袋。

不用言语,秦筝也懂了。

窦皇后从来没有因为她那时候为了保命,爆出来自己有孕,而选择责怪她。

“阿筝。”窦皇后问她:“长公主不日要去封地了,她提到过好几次你的舞蹈很美,你愿意在年后跟着她去封地,教导郡主舞艺么?每月束脩是千文。”

——你愿意接受公主府的庇护么?

“你救了那逆孙,他恩将仇报,我却不能如此,你若不愿,我给你拨几个窦家的护卫,可好?”

秦筝笑了:“殿下。”

她认真地说:“我想领束脩。”

——我想靠这个活着。

法场上。

季岁正用力抱着外孙女,十分动容:“囡囡!我是你外公!”

那女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外公?”

季岁更加心疼了,用力抱紧:“没错!囡囡!我真的是你外公!我找你母亲已经有十多年了!”

女囚恍恍惚惚:“但我外公当年掉粪坑里淹死了啊!”

季岁一噎。

季岁强忍着把人甩开的冲动,顶着一身鸡皮疙瘩,继续动情地说:“那是你娘的养父!我才是你亲……”

法场离天牢不远,许烟杪靠着双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傻眼地看着法场上的两个人。

【错了错了!】

他急得不行。

【那不是你和你前妻的女儿的女儿,那是个假的!是牢里的死囚!】

季岁一把把人推开,急切地退后步,捂着翻滚的胃部。

脑子里回荡着两个字:粪坑……粪坑……

“呕——”

直接干呕出声。

【呦呵,吐啦!】

季岁一边弯着腰干呕,一边青筋直跳。

许烟杪!怎么哪哪都有你!

【现在洁癖的劲才上来啦!虽然以为这人是你的外孙女,但还是抵不过洁癖的冲击!】

才、没、有!

季岁差点把牙咬碎。

如果真的是我外孙女,我才不会在乎脏不脏!

季岁看向法场周边的侍卫,拿出官印证明自己身份,然后一指许烟杪。

“把他给我拖下去!”

许烟杪:“诶?”

许烟杪:“唉唉唉唉?!”

人被带走了,季岁远远还听到许烟杪的心声。

【算啦!能理解!季公法场劫外孙女,但还是忍不住吐了的事情,当然不想我这个小官知道啦!】

季岁:“……”

好想打人!

到了晚上,许烟杪就听说,季岁的外孙女还是被斩首。

他劫法场触怒了老皇帝,被老皇帝勒令和清河公主和离。左都御史这个官职也被撸了——大夏朝有传统,当丞相之前,要先当一次左都御史,这个官职也被人私底下称为副相。

本来,窦丞相年岁已高,等他退下来,季岁是板上钉钉可以封侯拜相,如今只能被外放到外地当州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中央。不过,之前派给他的九州各地巡查寺庙的事务并未被收回,想来他日回京上报任务完成时,还能再见一见中央的同僚。

许烟杪连忙去看系统,翻了一会儿八卦才翻到秦贵人的事,翻完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死的是那个本来就要秋后问斩的死囚,秦贵人还好好的。”

“诶?老皇帝什么时候用锦衣卫查出秦贵人身份的?还告诉季岁了?”

“那我的纸条怎么办啊?”许烟杪顿时紧张起来:“我之前就把它卡季岁的锁上了,锦衣卫这么厉害,不会把我查出来吧?”

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果被抓出来,我要怎么说我的消息来源?说看秦贵人和季公有几分相似行不行啊!”

滚来滚去。

“哎呀,季岁要见他外孙女了,诶?皇后怎么先把季岁叫过去了!”

椒房宫。

“季岁,我知道你要问你女儿的事情,这些阿筝都和我说过了。”

窦皇后直截了当地说:“阿筝如今心神不宁,我来和你说罢。”

“多谢殿下。”季岁正襟危坐,四十六岁的季公,此刻却局促得如同有幸听大儒讲学的稚童。

“阿筝和我说,她娘是农户之女,天统九年十月那次泉州大疫,她娘家破人亡,流落青楼。彼时才七岁。”

季岁面无表情,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

“到她娘及笄那年,即将出阁,但那年你大力打击各地青楼,她娘所在的青楼被查封了,有幸出楼,后来嫁与一庄稼汉,那庄稼汉朴实憨厚,对她娘很好,也是一良人。”

因为……他打击了青楼,所以他女儿最后幸免于难?

刹那间,季岁大脑只余下一片空白。

直到窦皇后再次开口,他才勉勉强强回神。

“但长在青楼里,终究还是伤了身子,她娘去时才二十六岁。她爹早在她岁时就去了。她娘一个寡妇艰辛地拉扯她长大,直到她十岁那年撒手人寰。”

“阿筝会跳舞,也会些许岐黄之术,都是她娘教的。后来,这两样东西,一样帮她救了太孙,一样帮她逃离太孙。”

“……”

这个行事冷酷、气质苍冷的男人;这个对青楼痛恶,对乡绅鄙夷,手中地主豪强人头滚滚,在这些人眼中,风评堪比酷吏的皇帝鹰犬,朝廷副相;这个受今文学派追捧,视为今文的希望,令文种无绝的今文学派领头人,文渊阁大学士此刻跪坐软垫上,背脊挺直,眼角泪水缓缓流过面颊。

他哭了。

窦皇后叹息一声,道:“那孩子现在在我的别庄养身体。”

……

别庄里,新派来的丫鬟给秦筝整理好了穿戴,艳羡又激动地说:“小姐!你的外公就是那左都御史,朝廷副相,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保,今文学派领头人!”

当事人秦筝却淡定得多。她垂着眼睛,脸色还是失血过多的惨白,说话声也轻轻的:“就是那位与陛下谈论女德女诫的季大学士?”

丫鬟不明所以地道:“我不清楚这些,不过也没有别的季姓大学士了吧?”

季岁就是这时来的。

揣着满腔的愧疚激动,带着难以言说的近乡情怯,他推开门。

见着那瘦弱少女的时候,一路上反复组织的说辞全被冲散,他颤声道:“阿筝!我是你祖父!”

对方抬眼看过来,眼睛黑白分明,起身行礼,不见一丝差错,肉眼可见的客气与疏离。

一礼之后,少女恭恭敬敬唤他:“季公。”

季岁如遭雷击。再回神时,心口抽搐着疼痛起来,连指尖都开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