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小兄弟!你且等一下!”
日落西山,国子监放了课,颜舒玉掸了掸袍袖,正准备回府,却听身后一道男子的叫喊。
来人一身象牙白色长袍,金纹云袖,与自己穿的别无二致,此乃国子监学生服饰。来人年纪二十三四的模样,以青巾束发,身材修长面容白净,标准的谦谦公子样。
颜舒玉认得此人,他是周国公家的嫡次子,名为周耳,明年科举最被看好的人选之一。颜舒玉站在原地,静等其表明来意。
周耳脸颊微红,冲他嘿嘿一笑,挥手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食盒,递到他面前:“舒玉小兄弟,这个给你。”
颜舒玉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并没有上手接过。两人此时只有一臂之隔,周耳与颜舒玉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此时颜舒玉站在台阶下,周耳比他站高一个台阶,便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他宽厚的身躯恰巧遮挡住颜舒玉头顶的光线,身上独属于成熟男子的气味飘入颜舒玉的鼻息,让他感到恶心。他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
周耳面露羞涩,抬手挠了挠头:“琨瑜郡主此番遭罪实在令人心疼,我本想亲自上门探望,奈何身份不得当。我听闻郡主爱吃甜食,正巧在下家中有一厨娘做的板栗酥极为可口,便想送给郡主尝尝,还请小兄弟帮我将这些点心转交给郡主。”
原来是冲着乐嫣来的。颜舒玉静默了一瞬,淡笑道:“我代阿姐谢过周公子。”
他又后退一步,拉开与周耳的距离,身姿挺拔如松,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笑。即便周耳站的位置几乎比他高出一头,依然无法压倒他身上浑然天成的清贵感,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在看着渺小庸碌的凡人。明明他身份并不如周耳尊贵,却莫名让周耳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周耳心中突然就有些羞恼,还不待他表现什么,颜舒玉已经吩咐一旁的司明接过他一直举在半空的食盒,姿态仿佛是高他一等,在接受他的献媚。
莫名的自卑感让周耳恼羞成怒,然出身世家大族的教养让他自不会表现出来,内心强忍着恼怒,面上保持一团和气,再次逼近颜舒玉,以上位者的姿态重重拍了拍颜舒玉的肩膀,笑道:“那便辛苦舒玉小兄弟了,还望顺道替我再美言几句。”
在他的手触碰到颜舒玉肩膀的一刻,颜舒玉面容倏地紧绷,看向周耳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森寒。只不过一瞬,他便隐藏起来所有煞气,如寻常般对着周耳温润一笑:“先行一步。”
不等周耳回应,他已经转身离开,步调不疾不徐。走出国子监大门,颜舒玉径自上了马车,司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平常,声音也平常,并无任何异样:“回府。”
司明也赶忙坐上车驾起马。马车刚拐入一条小巷,一件外服从马车里扔了出来,司明伸手接住,就听颜舒玉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烧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司明却能听出其中强忍着的厌恶,忙挥动马鞭加快速度赶回府中。
回到府中,不等颜舒玉开口,司明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的汤水。颜舒玉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等汤水准备妥当,他关上房门脱掉衣服踏入水中,闭眼静坐片刻,缓慢的撩起热水浇在紧绷的肩膀上。
热水打湿了肩头,他拿起浴巾缓慢擦拭起那块地方来。起初只是普通的擦拭,逐渐,擦拭的动作越发重而快,他来回不停的只擦拭那一小块地方,仿佛上面有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直擦到皮肤发红,破烂,流出道道血珠,刺痛感让他猩红的双眸恢复了焦距,他看了一眼染满血迹的浴巾,神情恹恹的扔到一旁。
冲掉皮肤上的鲜血,他踏出浴桶对门外吩咐:“换水。”
司明早就备好了水候着他,闻言利索的进屋换了汤水,毫不意外看见地上那染了鲜红血迹的浴巾。他无声的将干净衣物放置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将一瓶金疮药和纱布放在旁边。
他跟在颜舒玉身边多年,自然清楚颜舒玉有一个怪癖,便是极其厌恶被人触碰,尤其是男人。如今能碰得了他的身的,除了自己与司影两个贴身亲信,便只有琨瑜郡主。
每次颜舒玉若被旁人触碰到,便会像这般魔怔了似的反复擦洗,直到皮肤硬生生被搓烂流血才肯罢休。司明每次看见他这样折磨自己,都觉得一阵恶寒。
外人看不出,他却知道颜舒玉其实有疯病,还病的不轻。司明幽幽叹了口气,不过想想也是,若他经历过那些事,他也是要疯的……
又过了些时候,司明再次听见颜舒玉的传唤,进屋收拾杂物,却见纱布和金疮药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处,并未被使用。他瞄向颜舒玉,就见他已经将最后一件外袍穿在身上。
他活脱脱给自己脱了层皮,就这样直接把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怕磨到伤口吗?想到那脱皮的滋味,可比伤到肉还让人难以忍受,颜舒玉却面色如常,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司明又是一阵恶寒,只觉得被搓烂层皮的仿佛是自己,抖着身体赶紧别开眼。
简单擦拭了一下头发,颜舒玉走向侧室调香,看见一旁放着的食盒,他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司明。”
司明应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那食盒,连忙走过去拿起来,请罪道:“是属下疏忽,一时给忘了处理。”
“出去。”颜舒玉无甚耐心,挥手驱赶他。
退出门外,司明抱着一沓衣服和周耳送的食盒朝杂院行去,这衣服是今日颜舒玉穿过的衣服,一并拿去烧掉,食盒劈了扔进柴房烧火,里面的板栗酥自然不会送到乐嫣手里,而是喂给府里的猫狗去。
颜舒玉低头挑着香灰,就听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乐嫣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跶进屋,人还未见声先到:“阿弟!”
闷在屋子里了好几日,乐嫣根本坐不住,拄着拐杖就在府里乱蹦跶。颜舒玉起身去搀扶住她,轻微责备道:“不好好养腿伤,阿姐怎的到处乱跑。”
“一直闷在屋子里很无聊的嘛……”乐嫣嘟了嘟嘴,随即又道,“我怎么听下人说,阿弟只穿着中衣回来的?”
颜舒玉带她坐到软榻上,漫不经心地回:“衣服上不小心粘上了脏东西,穿不得只能扔了。”
“那便让人再做一套。”乐嫣也不甚在意,抬着桃花眼望着他,甜甜笑道,“明日就是我的生辰日啦,阿弟准备好送我的礼物了吗?”
颜舒玉闻言一愣,他确实是忘了此事,面上却道:“自然是准备好了。”
乐嫣闻言立马笑开了花,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他:“阿弟要送我什么?”
“明日阿姐就知道了。”
往年乐嫣过生,摄政王府定要大摆宴席宴请众多宾客,今年顾及乐嫣脸上破了相不宜见人,便省了这一步。乐嫣倒不怎么在意,乐长宗却是极不满意,不停在她耳边念叨着委屈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阿弟最近怎么换了熏香?这是什么香?闻着倒挺不错。”乐嫣此时心情颇好,坐下来也不得闲,瞅瞅这瞅瞅那,抬头闻了闻空气,笑语嫣然的问。
这香并非最近才换,大半月前乐嫣就问过他同样的话。颜舒玉温雅的笑笑,重复了一遍之前回复过的话:“寻常的用来清心安神的香罢了。”
乐嫣本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又与他聊起了其它的事情,什么方才看见了一只长相奇特的鸟,捡到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采了一朵颜色奇特的花……如往常一般,大大小小什么琐事都要与他说。
颜舒玉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笑着附和两声,只是那笑都未达眼底,乐嫣也不曾察觉。
——
天色昏沉,乐长宗才从宫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洛神居看乐嫣。见她精神气满满,才放心的离开。
回到书房中,他唤暗卫进来,询问山体坍塌的事情。暗卫作答:“禀告主上,目前并未发现确凿的线索,不过就从调查到的线索来看,此事有可能与薛太后有关。”
乐长宗毫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只是眸中的神色阴沉下来。他挥了挥手,冷声道:“继续调查,尽快些。”
“属下遵命。”一晃眼,暗卫便消失在他眼前。
乐长宗闭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从身后架子的暗格之中取出一幅画像。他将画像缓缓展开,望着上面那与乐嫣有五分相似的女子面容,一向冰冷阴狠的双眼中,浮上了无限柔情。
画中的绝色女子乃是乐嫣的母亲,他的此生挚爱。算一算,妻子已经离开了自己快要十二年,可她的音容笑貌依旧牢牢烙印在脑海里,从未模糊。
“曦儿,明日就是女儿十七岁的生辰了。”乐长宗轻轻抚摸过画中女子的脸颊,笑的温柔,“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这么许久,嫣儿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而我……也变得苍老了,唯有你还一直停留在那个年纪。”
想起与她相遇时,自己二十一岁,而卫曦不过才十七岁,正是与乐嫣一般大的年纪。
“你曾说要等嫣儿长到十七岁,再为她定一个好夫婿。”乐长宗叹了口气。若非想起妻子的话,他甚至不曾思考过乐嫣嫁人这种事。在他心里,乐嫣不过是个孩子,应该一辈子养在身边护着。
思绪飘远,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画像收起,乐长宗坐回书案前,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笑容。
他忽然就想起十几年前遇到过一个疯道士,那疯道士说他命硬,注定是个天煞孤星,会克死所有所爱之人。彼时他才失去妻子,暴怒下将那道士凌迟处死,他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现下却不知为何突然想了起来。
天地为炉,他自幼便成长在泥沼之中,从不信命这种东西。或许是乐嫣此次的遭遇,让他竟开始相信那些怪力乱神。
难道当真是他命硬,所以才会孤寂一生,先是克死妻子,现在又要克死他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乐嫣是他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他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他的孩子。
或许,确实是时候该为乐嫣定一个夫婿了。或许只有她属于了别人,拥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家庭,就不会受到他的影响,会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估摸着大家都忘了周耳是谁,就是第三章和龙阳公主野外快乐做游戏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