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内室灯盏不多,床幔之后更是昏暗,乐嫣的手只是露出那么一瞬,还是背着他的,庞野竟然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
紧张的气氛在室内扩散。静默了片刻,乐嫣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掌,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就红的异常的脸瞬间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她瞟了一眼自己的身下,咬着唇对黛妃艰难开口:“黛姐姐,我好像弄脏了你的床……”
黛妃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脸颊微红,轻声安慰她道:“不妨事的。”
庞野听不明白她们在打什么哑谜,皱眉道:“琨瑜郡主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郡主受伤了不成?”
黛妃羞恼道:“女儿家的事,庞统领要过问到何种程度?!”
庞野这才恍然明白了过来,冷肃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别样的神情。他站在原地,眼中闪过挣扎,似是不甘心就此作罢。
最终他还是后退一步,对乐嫣略微弯下了身段:“属下奉命行事,得罪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他硬闯后妃的闺房,并无任何尊敬之意,往大了说这是公然对皇帝的不敬。可他对着乐嫣却是收敛了几分狂妄。
这天下还没有人公然敢对摄政王不敬。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这次终是不再回头。
外面的禁军也搜查完毕,回来禀报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庞野又看了一眼黛妃的闺房,眉头皱得死紧。
他大手一挥,带着一众禁军离开了长琴宫。
房间内,四个人同时松了口气。颜舒玉闭着眼缩在床幔后的角落,脸色苍白。可惜庞野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抓到的刺客,方才与他只有一幔之隔。
乐嫣摸了摸颜舒玉的脸,担忧唤道:“阿弟,你还好吗?”
颜舒玉勉勉强强睁开眼,虚弱一笑:“阿姐莫担心。”
乐嫣搀扶颜舒玉下了床榻。黛妃看着颜舒玉虚弱的脸色,说道:“眼下庞野已经搜过了长琴宫,不会再对这里起疑,现在出宫并不安全,你们若不先躲在这里,风头过了再出去。”
“不可。”房梁上的蒙面男人跳了下来,落在黛妃身边道,“庞野此人心思缜密,他根本并未对长琴宫放下怀疑,表面撤了禁军,实则暗中还安排了人手监视着长琴宫的一举一动。留在这里,反而更加危险。”
颜舒玉点点头,表示赞同:“此时皇宫中正混乱,趁着人多更容易逃出去。明日庞野定会在全城进行搜查,摄政王府和国子监不能没有我的踪影,总会让人产生怀疑。”
说完话他咳了几声,神色越发恹恹。
蒙面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到颜舒玉嘴里,颜舒玉这才神色稍缓。
“事不宜迟,必须抓紧时间出宫。”蒙面男人又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来一粒黑色小丸子。乐嫣本以为还是药丸,却见他将小丸子丢进一旁的水盆里,那黑色丸子忽然就变成了肉色,如同泡发的干木耳迅速膨胀展开,竟是一张轻薄无比的人.皮面具。
乐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将人.皮面具戴在颜舒玉的脸上,颜舒玉原本出众的容颜已然变成了一副极为普通的陌生模样。他脱下染血的衣服,蒙面男人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黛妃从旁侧递来一套随从服饰,颜舒玉毫不犹豫的换上。
三人默不作声而默契的行径,看的一旁的乐嫣发愣,感觉自己此刻无比的多余。她脑子里开始思索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行刺太后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眼下显然并不是合适的询问时机。
颜舒玉察觉到她的不安,起身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垂首凝视她的眼睛,温声开口:“阿姐方才做的很好,一会儿我会扮做你的随身侍从,阿姐只管正常的离开皇宫即可,不需要有任何顾虑,明白了吗?”
乐嫣点点头,伸手攥紧了他腰际的衣襟。
颜舒玉看着身上那只茫然无助的小手,目光软了软。乐嫣不过是个养在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会害怕会慌乱是正常。
他哪里真的想靠乐嫣去斗过庞野。不过是利用她摄政王女的身份,料定庞野不敢造次。
方才一瞬间乐嫣露出的破绽让他也不由绷紧了神经,然而乐嫣接下来的反应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甚至脱掉衣服以此降低庞野警觉之举,都是她在危机之下自己做出的举动。
——
走在出宫的道上,乐嫣身体僵硬,步调比往日明显要凌乱急切些许。
突然一排禁军从前方跑过,乐嫣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跟随的侍从。
乐嫣想到方才在黛妃宫中阿弟苍白虚弱的样子,生怕他撑不住,不禁担忧的去瞧他的面色。
颜舒玉面色如常,步伐也走得稳健,丝毫看不出受伤虚弱之态。乐嫣又有些拿不准他的状况,更仔细的盯着他瞧。
颜舒玉忽然无奈的叹口气,低声提醒道:“郡主,注意看路。”
乐嫣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的异样,忙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的走路。天色已近亥时,庞野已经将皇宫中差不多翻了一翻,不曾抓到刺客,又不能一直拘着这么多朝臣家眷王公贵胄在宫中,只得开宫门放行。
庞野心思缜密,即便放行也要安排人在宫门口对每辆马车进行排查。乐嫣猜到他会如此,只是不曾想,庞野不仅要检查马车,甚至还要检查每个男子的身体。
颜舒玉左肩膀上的箭伤是庞野亲手射的,因此他要求每一位出宫的男子,不论是何身份,都必须解衣检查肩膀处。
乐嫣得知庞野要男子解衣检查时,马车已经行至宫门处,进退不得。她不由靠近颜舒玉,小声紧张的问:“怎么办呀?”
“郡主且稍安勿躁。”
扮做侍从坐在车前驾马的颜舒玉面上一派平静,眸色却沉了下来。
虽是夜里,可当众解衣也是极为不雅的行径。此番进宫为太后贺寿的皆是些颇有名望的士族,庞野出身贫寒,即便是禁军统领,也不该敢对所有士族叫板。可庞野偏偏就是这样敢了,当真狂妄至极。
庞野此人之前只是太后母族手下的一名普通侍卫,一年前受太后母族提拔才入宫任职,他上任禁军统领之位也不过才刚两月的时间,因此颜舒玉对他能了解到的信息根本不多。而此人超乎想象的狂妄,现下着实让他吃了一瘪。
周围到处都是持刀的禁军,根本无法轻易离开此地。一开始有人不愿配合庞野而大闹,可最终依然还是被迫解衣接受检查。后面的见闹也无用,干脆躺平任由检查,一时进度也快了起来。
前方还未放行的马车越来越少,眼看着快要轮到他们,颜舒玉望了望西边的方向,眼中也有些焦躁之意。
乐嫣此时已是坐立不安,可阿弟方才叫她稍安勿躁。她不解其意,掀开车帘想要再问问阿弟,便见远处的庞野看了过来,与她正对上视线,随后竟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乐嫣心中一紧,立马看向颜舒玉。颜舒玉表面还是一派平静,可她注意到他放在腿上的手也紧握起来。
“阿弟……”她不安的唤了一声。
庞野径直走到马车前,冲乐嫣揖礼问候:“琨瑜郡主,先前在长琴宫多有冒犯,还望郡主莫要介意。”
乐嫣故作镇定的扯了扯唇角,温声道:“不碍事,庞统领有心了。”
庞野目光在乐嫣的脸上游荡一圈,又道:“郡主身体可还好?”
“劳庞统领关心,在黛妃那里喝了药,现下好了一些。”
庞野微微一笑,锐利的眼眸望向颜舒玉,对乐嫣道:“那便好。不知郡主可否介意让属下先检查一番这位马夫的身体,只要确定无异,也好提前放郡主出宫,回家歇息。”
他并非阿谀奉承之人,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庞野打量着颜舒玉,眼中闪过一抹深意。直觉告诉他眼前此人身上的气息,与那远远看见一眼的刺客极为相似。而他一向依赖直觉。
空气一时僵住。须臾,乐嫣艰难开口道:“自是不介意。”
她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颜舒玉,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紧。
庞野盯着颜舒玉,声音冷寒:“脱衣。”
颜舒玉做垂首伏低状,沉声应答:“是。”
他面色无常的开始解带宽衣,动作不疾不徐中略微放缓,却也顶多是让人认为温吞害羞,不至于到怀疑的地步。
他慢慢脱掉外衣,然后是中衣,最后只剩下一件里衣。至此,颜舒玉的手也不由顿住。
庞野眸光微凝:“怎么不继续脱了?”
听到他的声音,颜舒玉的手慢慢移向腰间的带子。
风息叶止,一时间,便是躲藏在草丛里的虫子也停止了鸣叫。
乐嫣从未觉得哪一刻的时间比现下过的还艰难。便是在长琴宫中也没有如此艰难过。她咬紧牙关,甚至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继续脱。”
颜舒玉的手已经勾住了里衣的衣带。此时远处突然跑来一个禁军,朝庞野大声喊道:“发现刺客!此时正在西宫门处,已被我们包围!”
发现刺客?乐嫣看向颜舒玉,颜舒玉眼中并无惊诧,似是早已料到。再仔细看,能发现他眼中亦有如释重负之态。
乐嫣当即明白过来,这是阿弟提前安排好的。
她不由松了口气,已是满身虚汗。
庞野闻言眉头皱起,只匆匆瞥了一眼颜舒玉,便一声令下,带着无数禁军快速往西宫门而去。
既然刺客已经被发现,自然不用再解衣检查。前方正解衣的朝臣贵胄们骂骂咧咧的穿好衣服,原本焦灼的空气终于松懈下来。
颜舒玉不紧不慢的重新穿好衣服,坐回马车握紧缰绳,驾马车离开了皇宫。
马车不急不缓的向着摄政王府行去。一路上两人俱是沉默,直到回到洛神居内,乐嫣才彻底卸了气,拉住颜舒玉的手担忧道:“阿弟你还好吗?”
颜舒玉一直撑着的身体一下子朝她倾倒过来。撑了这么久,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乐嫣险些因承受不住而摔倒,好在早已等在门口的司明及时扶住了他们,将颜舒玉搀扶进房中榻上。乐嫣没有惊扰洛神居其他的仆人,只让司明照顾着颜舒玉为他处理伤口。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进入深夜,颜舒玉喝下一碗药后,就陷入了沉睡。
乐嫣心力交猝,没有心力再去想其他的,回到自己的闺房中也立刻倒头睡下。
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时不时就被梦惊扰,而梦中的场景是阿弟被庞野抓住受尽酷刑。等到她彻底苏醒过来,已经快要日上三竿。
坐在桌前喝了一碗粥,乐嫣望着手里的汤勺发起了呆。
一想起昨晚颜舒玉那失去理智,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可怕模样,她便忍不住颤栗。往日的阿弟都是温良如玉,她何曾见过那样的他?那真是她所认识的阿弟吗?
不,乐嫣忽然想起来,这样的阿弟,以前她还见过一次。两年前捡到阿弟的那天,她看见他被几个壮汉围起来拳打脚踢,几乎要将他打死。那时,阿弟穿过人群望向她的眼神,便如同昨夜那般,充满了骇人的戾气,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狼狗。
她彼时便被那目光吓到,只是之后,阿弟永远都是温良柔软的,以至于让她忘记了初遇时的那一眼。
乐嫣的贴身侍女琳琅昨晚也帮衬着照顾了颜舒玉,对于小公子受伤一事心中亦是疑惑了一夜。见乐嫣发呆,她在一旁试探的询问:“郡主,昨晚小公子他……”
乐嫣看她一眼,皱眉道:“此事你憋在心里,不要在他人面前露出端倪。”
她不知道阿弟为何会行刺太后,下意识她先想到的是替阿弟隐瞒。
琳琅心思活络,立刻明白其中深意,缄口不再提。
洛神居极大,除了主院,还有三个旁院。当初乐嫣将颜舒玉捡回来后,便安置在离主院最近的旁院里医治,后来颜舒玉治好了伤,又认了摄政王为义父,便一直住在这里。
颜舒玉住的院子,与她的不过是一墙之隔,由一扇拱门接通。
乐嫣几番去询问颜舒玉的状况,司明皆守在门口道公子一直在昏睡之中。直到夜幕降临,乐嫣又去了一次,这次并未看见司明。
颜舒玉喜欢清静节俭,他身边除了一个司明并无其他侍从。也不知现下阿弟是否醒了,她站在虚掩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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