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筹的神识炽热滚烫如同岩浆在翻腾。
这种刺骨的疼痛与折磨,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听声在耳边呼啸,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笼罩在一层盖子上似。
与此同时,视线开始变得逐渐模糊,人影重叠,最终归于一片熟悉的黑暗。
失去了大部分的听力和全部的视力。
这是对他拥有杀戮之心的惩罚吗?
谢无筹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并没有半分失态。
他眼眸微抬,准确地对上宋乘衣的眼眸位置:
“你先回去吧。”
言语平静毫无波动,甚至与往常无异.
但却莫名带着点清冷与上位者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乘衣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话。
果然,很快谢无筹听到衣服间缓缓摩擦的声音,随后宋轻微的脚步声,逐渐离他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空气中也再也无法感受到半分灵力的波动。
宋乘衣已经离开了。
此刻谢无筹知道想要停止这种痛苦,他要做的应该是立刻去找到苏梦妩,让其陪在自己身边,只有挨着苏梦妩,触碰她,感受她。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就能慢慢消失。
苏梦妩是谢无筹唯一的药。
谢无筹清醒地知道这一点。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去做。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稳定地一步步朝□□前去,最终停在一处禅房前。
推门而入,跪在佛前,闭眸,指尖转动着佛珠,慢慢感受着、咀嚼着体内的痛苦。
杀戮之心越甚,□□的痛苦越甚,但精神却是自由的。
谢无筹生来便拥有一副修罗骨。
刚开始,他不明白修罗骨意味着什么。
年幼时,他的感情淡漠,对世间万物并不关心。
无论是母亲厌恶他,将他视为乱/伦而出现的残次品,抑或是父亲只是想利用他赢得母亲的目光。他都无法感受到任何情绪,仿佛是一潭死水。
母亲常常癫狂而又崩溃地告诉他——他是个怪物,不该存在的产物。
他是怪物吗?
谢无筹年幼不懂,也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父亲最终意识到自己这杂种的存在,只会让母亲更加厌恶他,于是便将他丢给一德高望重的佛僧。
佛僧也的确是慈悲为怀,实力不凡,一眼看出他天生修罗骨,为他解了惑。
传闻拥有修罗骨的人,杀戮之心永不停止,只会走向两个极端。
要么是极致的克制,要么是极致的疯狂。
然而无论哪个走向,都极难善终。
除非能找到命定之人,那是天命赐予他坎坷一生中唯一的礼物,是天定的良缘,就像阴阳相配,在对方身边会得到安宁。
谢无筹跟着佛僧修道,佛僧教导他上心,亲自在他额间点上一朵金莲花。
这朵金莲是佛家至宝‘千机印’,在他成年前,可压制修罗骨,清心静神,维持情绪。
他修行上极有天赋,修炼速度之快,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快。
谢无筹在短短十五年内,便达到了即便是天才一辈子也无法达成的修为。
在他成年之际,佛僧也即将身死涅槃,临死前谁也没见,只单单将他传入身边。
临死前佛僧的模样并不好看,他病骨支离,眼窝凹陷,脸色灰白,散发将死气息。
但袈裟在身,脸上淡淡浅笑,毫无对死亡的恐惧,眼神平和,又有一种区分于其他人的佛性。
佛僧歉意:“贫僧濒死,样貌丑陋,叫你进来,有几分不妥。只也因濒死,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谢无筹没有说话,眼眸淡淡朝下,落在佛僧身上,毫无戾气,如菩萨低眉般的内敛与平和。
对于死亡,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情绪的起伏,出奇的平静。
他不畏惧死亡,也不害怕死亡。
人不过是万物中的一部分,生于自然,死于自然。
那佛僧也并不在意,继续道:“这些年你择佛道,极有佛根,如若不是这修罗骨在身,甚至比那菩提圣子更有修佛资质。”
“只是,”佛僧顿了顿,枯瘦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你毕竟有修罗骨在身,随着你成年后,威力会更凶猛,单靠‘千机莲’只怕无法阻挡。”
“贫僧很担心。”
“你说我应该担心吗?”
佛僧平和地问道,但语言再温和,也无法遮掩其中的暴烈的杀意。
室内瞬间笼罩在一片紧张氛围中。
佛僧那双历尽沧桑,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双眸紧紧盯着谢无筹。
谢无筹没有回答佛僧的问话,眼眸不避不倚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佛僧闭上眼,轻笑了声:“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
他缓缓褪下腕间佛珠,握在手中,朝半空中伸出:“这是贫僧最后的愿望,你若应下,此身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佛珠在空中微荡,发出清脆声响。
‘慎念珠’与‘千机莲’并列的两大至宝。
如果说‘千机莲’是最为暴烈性的杀器——恶念起,罚之;杀戮起,罚之;毁灭、罚之。
那‘慎念珠’就是最为清心寡淡的克制与压抑。
‘千机莲’通常用在穷凶极恶又有灭世之能的人身上,‘慎念珠’择是用在最有慧根的弟子身上,助其成佛。
这两件单独使用,都能发挥极好的作用,但若是合在一起,用于一人,却是极大的苦楚。
一个人既有能灭世的摧毁欲与痛苦,又有着最为克制内敛的安定。
摧毁与压抑不断纠缠,不断争斗,直至死亡。
极致的折磨不过于此。
谢无筹接下,缠绕在手上。
刹那间,佛珠发出盛光,与眉心金莲交相辉映,金灿灿佛光打入谢无筹的体内,一道契约随之显现。
这代表着从今日起,这两件佛间至宝将跟随着他,直至死亡。
谢无筹并不在意,他选择接受这历练,这苦难加于一身的痛苦。
他的日子太过无趣,从未体会过热烈的情绪。
无杀戮,无悲痛,无痛苦,无恐惧,无憎恨……一切都这么平淡。
见此,佛僧含笑涅槃。
佛僧死后,他离开佛门,游历四海八荒。
一路上,他见识到了众生万象。
看过妖魔邪祟的贪婪与恐惧,看过强者的执拗与疯魔,也看过苦苦求生的芸芸众生……
他于高处远望,竟对弱者生出了无限悲悯慈爱之心。
他认为自己找到儿时一直思索着的问题答案——他不是怪物。
直到他回到了故里。
直到他第一次杀人。
而对象是他那温婉却总是癫狂的母亲。
他神色淡然,指骨间握着一把剑。
毫不犹豫地刺穿身前女人瘦弱空荡荡的身体。
长剑瞬间贯穿女人的胸前。
血液喷涌而出,这艳丽浓稠的红色,让人移不开眼。
如慢镜头般,温婉的女人慢慢倒下,长剑也随之划出女人胸前。
女人倒下前,缓缓输出一口气,眉眼温和,轻快异常。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和颜悦色,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血染红了青年腕间古朴佛珠,仿佛涂上一层颜料,
眉间金莲,衬托的青年如高高在上的神明,看着如蝼蚁般的弱者。
只是神会恋爱苍生。
然而青年那一双琉璃般的眼眸中竟毫无怜悯、悲伤情绪,看着自己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鲜润的唇角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
漂亮到炫目,却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细瘦的手颤抖地伸向青年。
腕间衣服随着她的动作而一寸寸往上,露出冷白的肤色,如玉般润泽。
然而其上,却布满一条又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疤。
年幼时,他曾不仅一次看到,母亲与自己见面后,都会癫狂地用剑冷漠地划破自己的肌肤。
这伤疤就像要挣出骨骼的翅膀,又像是无形的枷锁。
母亲唇微张,眼神也第一次温和地投到谢无筹身上。
然而她还没说话,源源不断的血从其唇边溢出。
她一直身体不好,病弱不堪,伸手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气力。
但她一直伸着手,像是想要青年握住她的手回应,又或只是单纯地去抓住青年那遥远的、雪白的、纤毫不染的衣袍。
然而无论是哪种,她都未能如愿。
青年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望她的眼神与看向待死、弱小的羊羔并无区别。
最终,她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吐出几个字,细瘦手腕无力垂下,带着笑意死在血泊中。
谢无筹腕间沾血的佛珠,此刻鲜血如涓,滴滴地往下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只是一瞬间,青年的身形踉跄,几站不稳。
眉间金莲光芒大盛,耀眼夺目。
杀戮之心顿起,恶意燎原似火烧。
那一刻,他彻底了解明白了问题的答案:啊,他是怪物。
杀!杀!杀!
此刻脑海中除了杀戮的想法,他想不到任何东西。
他提剑去往蛮荒妖域。
据说那里盘踞着无数强大妖邪,修士们唯恐不及,无人敢踏入一步,这里就将是他的第一个炼狱场。
无数血花在他的眼前绽开,如同绚烂到极致而死的蝴蝶。
到最后,他只是机械式地挥剑,破开眼前的一切东西,内心再次生出一种无趣。
这种无趣与空虚填满了他的心。
他以为杀戮能让他觉得好受些,然而在那尽头却是一片虚无。
他又想到了佛僧所说的,要么极致的克制,要么极致的疯狂,只有这才是修罗骨之人最终会走向的道路。
谢无筹弯唇笑了笑,准备放任自己走向完成堕落癫狂的边缘。
只有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他才不会感受到无尽的空虚。
然而他看到了宋乘衣。
宋乘衣如同个破烂娃娃,新伤旧伤纵横交错地布满她全身,浑身浸泡在血水中,狰狞、凄惨、弱小、柔弱。
与母亲临死前的场景极像,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但又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母亲眼中是对死亡的向往与渴求,死亡对她来说是收获平静的方式,她是引颈受戮的迷途羔羊。
但宋乘衣眼神极黑极亮,里面充斥着着无数生机与强烈活下去的渴望。
“救救我,求你。”
他看着宋乘衣朝自己伸手,听着她虚弱细微却坚定的声音,希冀着自己能带她逃离地狱。
殊不知自己就是制造这地狱的罪魁祸首。
真可笑啊,居然会向自己求救。
真可怜啊,居然只能向自己求救,
不屑嘲讽与悲悯怜爱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像是救世主,得到了救赎。
“那就跟我走吧。”
他听到自己平静到极点的声音。
随后一双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小手握住了他,这手炽热滚烫。
谢无筹冰冷的手指微微颤抖,尾指轻微蜷缩,因额间金莲,他厌恶炽热的感觉,但他并没有放手。
他也没有握的很紧,他并不害怕自己无法握住宋乘衣的手。
因为宋乘衣握的很紧,指甲都掐入他的掌心,仿佛他的手是悬崖峭壁上唯一的藤蔓,宋乘衣只有死死地抓住,才能活下去。
谢无筹眉眼弯弯,他有强烈的洁癖,宋乘衣的手黏腻脏乱,然而这都不重要了。
无人知晓,此刻他的心兴奋颤抖到何种地步,瞳孔缓缓放大,深处是极致的狂热。
他会亲手打造宋乘衣,将宋乘衣雕琢成自己理想的样子。
宋乘衣绝不会像母亲那般柔弱,终身被禁锢,最终以凄惨死亡而告终。
宋乘衣必将强大,无人能禁锢她,无人能打碎她。
也再无人能像自己这般塑造她。
她是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品。
宋乘衣承载着他对其永恒的理想状态。
如果有一天,宋乘衣被他人所改变,那他会亲手毁灭她。
然而在此之前,他会做一个最完美的师者教导她。
宋乘衣也果真没让他失望,她拥有着绝佳的天赋,教导她总是让自己产生成就感,真让他体会到了师者的快乐。
同时她性格清冷又不失强硬,在人才辈出的年轻一辈,她也是最强者。
无数弟子害怕畏惧她,无数妖魔贪婪渴望她,种种复杂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上宋乘衣,但她始终意志坚定,情绪稳定,不被任何东西影响情绪。
不得不说,在宋乘衣身上,他总是能发现很多乐趣。
但怪物异类再怎么伪装成神明,也是不可能做到完美,每次看到宋乘衣,他都克制不住自己日益燃烧着的摧毁之心。
还不到时候,他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还不到时候,宋乘衣还没让他失望。
他期望看到宋乘衣更多的成长,就像也曾幻想着母亲能拥有不同的结局一般。
为了遏制日益蔓延的毁灭之心,他开始修无情道。
无情道讲究心中无情无爱,要有着超越众人的克制力,克服种种外在的诱惑,达到内心的平和与安宁。
然修罗骨欲壑难填,本身就与无情道相背。
他的精神仿佛被拉扯成两半,一半的极端平静,一半是极致癫狂,无数痛苦伴随其身,这种痛苦在每每见到宋乘衣时,都达到顶峰。
宋乘衣是他的欲望之源,是他的痛苦之源。
作者有话要说:写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