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玉根据模糊的记忆,只身来到配殿,站定在月萤床榻边。
床头留的一盏灯早已熄灭。
他撩开帐幔,静静打量睡梦中的月萤。
一道闪电划过,白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使得钟离玉看清月萤的脸。
脑中混乱的记忆在横冲直撞。
他一动不动,肤色白得不正常,衬得双目和嘴唇殷红如血,没有人知晓他盯了多久。
黑暗中,钟离玉俯身,冰凉的手一寸寸靠近月萤露出来的纤弱脖颈。
这个世间喧闹残酷,处处充满痛苦,荒芜枯败,他毫无留恋,该带她走了。
就在渗寒的指尖触到月萤的脖子时,一声“娘亲”从月萤嘴唇里溢出来。
钟离玉动作一顿,手背迸出狰狞鼓胀的青筋。
猝然间,他想起来更重要的事——床榻上躺着的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孩子,他是她的娘亲。
为娘的,怎可剥夺孩子活的权利?
虎毒不食子。
岂可杀?
那个疯女人再怎么打他,可她从未真正下手杀过她,有时候还会温柔地抱他,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安稳么,有没有人欺负他。
更何况,在他被皇帝抓去当祭童的时候,那个女人疯疯癫癫地跑出来,一腔孤勇地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他。
钟离玉想,他不能连一个疯女人都比不过。
保护孩子是为人母的天性。
可他做了什么?
推她,吓她,要杀她,害她受伤,害她做噩梦,要害她失去性命。
钟离玉心里骂道:你不是人,你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不配为人母,不配被叫娘。
有一行悔恨的清泪自眼角滚落。
钟离玉面无表情扇自己的脸,仿佛感知不到疼痛,连扇了好多下。
也不知是扇巴掌的响声太大,抑或是外头雷声贯耳,月萤被吵醒了。
迷迷糊糊间,月萤转动眼珠,注意到床边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月萤迟钝两瞬,旋即便吓得尖叫起来:“啊——”
钟离玉垂手,哑声道:“萤萤。”
听到熟悉的声音,月萤大脑空白顷刻,复而揉揉眼,试探道:“娘、娘亲?”
闪电掠过,月萤看清钟离玉的脸,顿时松一口气,她起来。
又是一道闪电过去,月萤这才注意到钟离玉嗜血的目,惨白的肤色,满是红印的脸颊,乍然惊慌,小声道:“娘亲,你怎、怎么了?”
钟离玉没说话。
见状,月萤不知所措。
冷不防间,钟离玉道:“萤萤,外面在下雷雨。”
月萤弄不清楚情况,乖乖道:“是、是的。”
钟离玉:“朕不是人。”
“朕对不住你。”
“萤萤,娘错了。”
“......”
连串而重复的话落下,月萤措手不及。
不等月萤深入思考,钟离玉拧眉,烦躁道:“萤萤,好吵。”
“好吵。”钟离玉浑身发抖,眼里又溢出红来,通身的气息惊变。
闻言,月萤用她聪明的脑袋瓜子想了想,以为钟离玉是嫌雷声大,于是膝行至床边,笨拙地用两只手捂住钟离玉的耳朵。
钟离玉的耳朵冰凉湿润,月萤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
钟离玉愣了,眼里的红不再增长,暴戾的情绪也一样,好似是得到期望已久的安抚,变得安分守己。
“现在,好点了吗?”月萤轻声问。
钟离玉迟迟没动静。
月萤没得到回应,也不知该怎么办,偏偏她又没其他法子,只好维持原样,就捂着钟离玉的耳朵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月萤双手和双腿渐渐酸胀起来。
可钟离玉没发话,月萤就没撒手。
直到她撑不住了。
“......娘亲,要上来睡吗?”
钟离玉动了,月萤放下手。
他伸手,轻轻推月萤,示意她先躺回去,月萤会意,躺回去后往里面挪,空出一大片地方。
钟离玉为月萤盖好被子,月萤记起适才碰到的湿冷感,猜测钟离玉过来时淋到一些雨,提醒道:“娘亲,打湿的衣裳要、脱掉,还有鞋子。”
钟离玉依言,脱衣褪鞋,慢慢躺下来。
“冷。”钟离玉嘀咕。
月萤拍了下脑袋,忙把里头的被子扯来,盖在钟离玉身上。
“还冷吗?”月萤说。
钟离玉眼底倒映出月萤,寒冷消褪。
忽而,鼻端闻到甜甜的温暖气息,这些气息奇迹般让钟离玉得到短暂的喘息。
他张口:“疼。”
“哪里疼?”
钟离玉并未回答,只是盯着月萤看。
月萤又是担心又是苦恼,笨笨地问:“哪里疼?”
钟离玉闭口不答。
倾盆大雨中,一道雷声炸开,钟离玉身形一抖,眉头拧得死死的。
月萤手忙脚乱从被衾底下出来,重新把帐幔放下,躺回去后,思及往日钟离玉安慰她的样子,她像模像样地轻拍钟离玉的后背。
“不怕,不怕,月萤在。”
月萤后知后觉眼前的钟离玉似乎在忍受什么痛苦,呈现出不安脆弱的状态,与往日那个厉害高大的钟离玉有天差地别。
娘亲在......害怕,就如同她害怕大猫一样,娘亲亦有害怕的东西,雷雨声。
在月萤心里,钟离玉温柔又强大——他长得极为高大,力量也大,轻轻松松就可以把她抱起来。
钟离玉的手也非常宽大,可以将她的手包裹住,让她觉着安心温暖。
他总是一脸温柔,时时关心她。
她被那些宫女欺负时,是钟离玉为她出头;她生病时,是钟离玉找人治好她;她气馁时,是钟离玉始终安慰她,说她做得很好;她犯错时,他会说她没错,会夸她。
他带她钓鱼,钓好多好多的鱼;他请老师教她读书写字;送她书袋;不怕大猫和小花猫......
皇宫里所有人都听钟离玉的话,尊敬他,非常厉害。
钟离玉就......就像一颗长满绿叶的参天大树,浓密的枝叶为她遮风挡雨,努力庇护她,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令月萤瞻望崇敬。
而今,心里钟离玉的形象一下子反转。
她生出奇怪的情绪。
那么厉害的娘亲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也需要人安慰陪伴。
月萤想,她要竭尽所能照顾好钟离玉。
尽管她其实也有点害怕这又黑又吓人的雷雨夜。
月萤深深呼吸,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弱小胆怯下去,娘亲现在需要她,她要勇敢,要克服内心的惶惶不安,要让自己的肩膀变得坚硬,让娘亲可以靠。
思及此,一股无声无息的力量油然而生,攀附在月萤后背的脊柱上,支撑她不会倒下。
“不疼了,不怕。”月萤柔声安抚,轻轻抱住钟离玉。
钟离玉下意识靠过去,月萤将他的头摁进自己肩膀处。
耳边乱糟糟的声音消失了,头不疼了,杀意隐退了,心跳恢复正常规律了,所有危险的一切归为平静。
脑中唯余一个想法:待在这个温暖的地方,永远。
钟离玉徐徐闭上双眼。
这一觉,睡得踏实。
然,正当钟离玉睡得踏实的时候,睡死过去的月萤一个翻身,一脚把钟离玉踹下床,继而霸占钟离玉睡觉的地方。
疼痛使钟离玉醒来,他皱着眉宇,面色非常不虞。
艰难起来后,钟离玉定定望着床上的月萤,气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她睡得这么好?跟死猪似的,他却被月萤给踹醒了?
被踹的肚子现在还疼,钟离玉抽口冷气,心想,这丫头力气不小,跟小牛犊子有的一拼。
钟离玉捂着腹部,神情阴郁,已经很久没人踹过他了,他固来是睚眦必报的主儿,别人伤他一分,他必百倍奉还。
可是踹的人是月萤。
钟离玉不得不转换怒气,恨不得把月萤摇醒,都不许睡。
但手伸出去后,却只是泄气地捏捏月萤的脸,然后挤回床榻,继续睡觉。
这是他“女儿”,女儿踹他没有错,错的是他,他能怎么办?
忍着呗。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月萤仿佛感知自己被挤,很不服气地挤回去,甚至手也不老实,在钟离玉的头上乱摸。
头发被动,钟离玉身躯顿时僵硬。
须臾后,钟离玉侧过身,背对凑上来的月萤,没阻止也没再挤,没好气地幽怨道:“一边儿去。”
说完,两眼一闭,任由月萤闹,自顾自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钟离玉(癫公):原来我是任打任骂 任劳任怨 忍气吞声 老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