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玉雌雄莫辨的面庞浮出阴郁,嫌恶道:“什么破药,也太难喝了,怎么能让朕的萤萤喝这种药?”
话音一落,屋里的太监齐齐跪在地上,腰几乎弯到地上,瑟瑟发抖。
众所周知,钟离玉只要心情不好,那少不了要见血。
气氛压抑。
与此同时,碗碎的声音以及钟离玉的怒声把月萤吓了一跳。
“把周不财给朕叫过来。”
洪石刚要动身,月萤大着胆子抓住钟离玉的手,怯生生说:“药,不、不难喝,治病......变聪明!”
“不气。”
钟离玉冒出来的气焰霍然矮了下去,捕捉到月萤眸中怯意,又横生烦躁。
一直以来,钟离玉享受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人对他的畏惧和憎恨。
可对月萤,他竟会在意月萤对他的看法,心境有所变化。
奇特。
静默少顷,他啧一声,面无表情摆手:“算了,洪石,去拿点蜜饯和饴糖过来,以后萤萤吃药,都要备着这两样东西。”
屋里的太监死里逃生地捏一汗,偷偷瞟眼月萤,表露感激与敬佩。
钟离玉发怒时,从来没有人敢上去触霉头,所有人都恨不得离远点,生怕钟离玉的怒火波及到己身性命。
而月萤初来钟离玉身边,却敢冒着生命危险上前说话,更重要的是钟离玉还听月萤的话,此等意外发展叫众人觉着月萤便是下来拯救他们的活菩萨。
洪石亦是如此想的,他压下心中激动,一边应“是”,一边去招呼太监去拿蜜饯和饴糖过来。
蜜饯和饴糖很快呈上来,月萤没见过这种东西,眼里盛满好奇。
钟离玉把一颗蜜饯推至月萤口中。
他一本正经说:“朕脾气一贯稳定。”
月萤赞同地点头,她晓得娘亲是因为她才发脾气,不过娘亲生气的样子有点儿可怕。
好在现在不可怕了。
钟离玉笑了:“好吃吗?”
月萤咀嚼蜜饯,味蕾瞬间被甜意包裹,忍不住眯着眼睛。
实在太甜了,她第一次吃这般甜的东西,整个人一下子被俘获了。
这时,月萤好飘飘欲仙,像飞上了天空,被一簇接一簇的糖云围住,被幸福包裹住。
好吃到哭。
月萤吃完一个蜜饯,回味着说:“好、甜。”
钟离玉目视月萤馋虫的神态,笑道:“喜欢的话多吃点,都是给你的。”
听言,月萤忽然眼睛一酸,低下头。
“怎么了?”
月萤无言摇头,钟离玉发觉她的肩膀在颤抖。
钟离玉蹙眉,耐着性子用温柔的语气道:“哭了?”
月萤不吱声,偷偷抹掉下来的眼泪,她语无伦次道:“月、月萤,从来没、没吃过这么,甜的枣子,还,都是、是给月萤的。”
月萤命苦,小时候和乳母在府中的日子是如履薄冰,受尽白眼和欺凌,吃进嘴里的俱是寡淡的菜汤,更多的时候是吃一顿饿两顿,那时候月萤就不敢多吃,生怕把自己的胃撑大了。
如今和娘亲重逢,不仅每天吃好的,还尝到了这么甜的东西。
月萤感觉太幸福了。
“娘亲,对月萤真好。”
“月萤好好好、好,喜欢娘亲。”
钟离玉定定端量她,随即挑起月萤的下巴,用软帕子给她擦眼泪。
“莹莹以前没吃过蜜饯?”
月萤在无声抽泣,钟离玉晓得是没吃过了。
他想,这个小姑娘从前吃过很多苦,也没有什么人关心过她,不然她怎会因为一点甜的零嘴就开心到哭了?
稍一深想,她和他过往的经历相差无几。
都不受待见,不被喜欢,招人厌恶,被母亲抛弃......她被下毒,他被献祭......
充满不幸的可怜人。
钟离玉莫名对月萤产生一点儿惺惺相惜之情。
“朕是萤萤的娘亲,唯你一个女儿,不对你好对谁好?”
说着,钟离玉犹豫半息,略显生涩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喜欢吃,以后天天吃。”
在钟离玉的安慰下,月影慢慢止住了哭声。
钟灵离玉温柔地笑:“不是爱吃甜的吗?来试试这个糖,更甜。”
月萤用泛红的眼睛看了看钟离玉,又瞅了瞅蜜饯和饴糖,然后飞快拿起一粒饴糖,细细嗅闻,继而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这个是糖,不用嚼,含着吃。”
月萤照做,先前舌头上苦涩的药汁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离玉支起下颌,闲闲地观赏月萤吃东西的样子,忽而想起日后月萤要吃这种难吃的药,很是心疼。
等月萤回过神的工夫,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将小碟蜜饯全吃光,饴糖倒是还剩了一点。
吃得太投入。
月萤想到什么,重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钟离玉费解道:“萤萤作甚?”
月萤不说话,愧疚地捻起一颗饴糖,小心翼翼送到钟离玉唇边。
钟离玉扬眉:“朕不吃。”他不喜甜,这东西只有小孩子爱吃,他是大人,岂会吃糖?
上回他骗小孩子的糖葫芦,只是因为要死了,是以起了兴致要尝试这民间小吃。
月萤固执地保持动作,充满期待地望着钟离玉。
“朕不吃。”
两人俱不退步,相互僵持了一会儿,希望落空,月萤失落地垂下眸子,睫毛跟刷子似的扇个不停,委屈巴巴努唇。
安静三息。
钟离玉无奈,没好气道:“行了,朕依了你的意,吃就是了。”
不就是块糖吗?
月萤仰起脸,高兴地眨巴眼,满足地给钟离玉喂蜜饯吃。
“啊。”
钟离玉眼角抽搐,心情复杂。
晓得他不情不愿,是以这厮是把他当小孩哄?
“啊。”月萤示范张口的动作。
钟离玉:“......”
月萤看着钟离玉。
他认命,皱眉张口。
他一边吃,一边扯唇,怎么就被一个小傻子给拿捏了。
但这也不算拿捏,她只是在同他分享罢了。
如此一想,钟离玉的心舒服了些许。
“娘亲。”月萤满眼期待。
钟离玉眉心一跳,妥协干声道:“甜。”
月萤笑眼弯弯,再度拿起一颗饴糖,作势要喂给钟离玉。
钟离玉给月萤倒一杯水,“口渴了吧,来,先喝点水。”
月萤放下饴糖,举起杯盏小口小口地灌。
钟离玉顺势转移话题:“还想吃什么?”
月萤舔舔唇:“娘亲。”
“糖、葫、芦。”月萤一字一句道。
“对哦,差点忘了。”钟离玉拍手,吩咐御膳房的御厨做一串糖葫芦过来。
“对了,洪石,午膳叫御膳房做个小鱼宴。”早膳时,钟离玉就发现月萤很喜欢夹鱼肉吃。
“萤萤,朕来教你读这本册子。”
夜里,钟离玉陪月萤消食后,她就睡下了。
钟离玉回到寝殿,坐在小榻上静静阅读一本讲有关慈母的书籍。
忽地,脑袋钻心似的疼,转瞬间,钟离玉手里的书跌落,他扶住自己的头,面部痛苦,脖颈爆出狰狞的青筋,一股暴戾狂躁的情绪自心口蔓延。
钟离玉起身,环顾四周,眸中爬出血丝,阴沉可怖。
只闻哐当几声响,他把小几上的杯盏扫落。
许久,头疼堪堪平息,暴戾的情绪也缓缓消散。
钟离玉揉揉太阳穴。
他体内的剧毒虽然解掉了,可是毒素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伤害,头疼的毛病好像更严重了。
钟离玉冷笑。
“来人。”
洪石从外面进来,方才他在外头听到里面的动静,知晓钟离玉是又难受了。
钟离玉重新倚在小榻上,闭上眼:“弄干净。”
洪石招手,有两名小太监快速清理掉地上狼藉,又有太监把新的茶具放在小几上。
“陛下,明儿可要叫周大夫进宫?”
钟离玉没说话。
洪石会意。
钟离玉睁开眼睛,把压着的书掏出来,手指点了点扶手:“洪石,你说朕请谁来当萤萤的老师?”
洪石忖度:“翰林院的林学士,出身世家,清正刚直,才学过人,又是景泰元年的探花。”
钟离玉:“额,不要,他这人就是个书呆子,一门心思钻研学识,迂腐至极,还是个直肠子,也就能编修书史了,不是做老师的料子。”
“而且,朕记得他还上过奏疏,要朕重建祖庙。”
洪石:“是奴婢疏忽了。”
在脑中搜罗半晌,洪石开口,又说出几个人选,可钟离玉都不满意,细数罪责缺陷。
这个清高傲慢,那个重男轻女,生了一堆儿子,还有的崇尚佛道,要是教坏了月萤怎么办......
洪石心一横:“那不如请段太傅?”
段太傅乃三朝元老,学富五车,乃天下读书人敬仰学习之楷模,曾任钟离玉的老师,昔年痛恨钟离玉荒政无道,帝与师产生争执,见劝不动钟离玉,一气之下乞骸骨,归隐田园。
钟离玉打个呵欠:“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洪石松一口气:“段太傅的家乡距离京城二百里,陛下召见太傅只是想让太傅教姑娘读书识字,奴婢想太傅定会欣然答应。”
“奴婢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钟离玉长指屈起叩案:“朕记得段老头有个孙女。”
“是......段太傅早年就教导过自己孙女,对子女一视同仁,还置办过书院,教书育人有一套理念,且颇有经验,想来教姑娘不是问题。”
“成,那就他了。”
“传朕口谕,召段太傅回京教书。”
钟离玉恶劣道:“他要是不来,朕就把他儿子和孙女都杀了,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段太傅的儿子和孙女都在京城,他儿子在礼部任侍郎。
洪石:“是。”
言毕,洪石看钟离玉一眼,心想陛下应该早就在心里定下段太傅了。
口谕很快到段太傅手里。
起初纳罕,钟离玉何时多了个女儿,而后闻威胁之言,段太傅气得身体发抖,纵然不愿,却不得不屈服。
两日后,段太傅回京觐见天子。
太监将段太傅带到御书房,段太傅吃了一盏茶,再等了半柱香时间,钟离玉与月萤方才姗姗来迟,适才钟离玉带着月萤去垂钓了。
段太傅没有半点不满,他知晓钟离玉的德行。
“老夫叩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钟离玉眼睛掠过段太傅灰白头发:“快起快起,段爱卿,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就不要跪了,朕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
朱颜鹤发的段太傅依旧是行过礼,才缓缓起身。
“启禀陛下,老夫已是一介白生,担不起爱卿二字。”段太傅不卑不亢道。
钟离玉并无不悦,改口道:“那段老头,别来无恙啊。”
这人真是一点没变,又硬又臭。
“朕以为与你再见,是去你坟头上给你拜年呢。”钟离玉笑嘻嘻道,瞧着忒不正经。
三年不见,钟离玉的嘴巴是越来越厉害了。
好在这几年的田园日子让段太傅的性子稳了不少。
他镇定自若道:“陛下所言真真折煞老夫了,老夫哪受得起陛下给老夫拜年的福气,老夫顶多争取活得再长点。”
钟离玉抬起眉梢,“那朕拭目以待。”
两人之间气氛诡异的和谐。
段太傅接着道:“恕老夫僭越,陛下的病可有好转?”
“就那样。”
段太傅拢眉,正要说话,钟离玉懒得再和段太傅寒暄,“萤萤,快来见过你的老师。”
月萤被拉上前,望着严肃的段太傅,欣喜又紧张。
在钟离玉身侧躲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站出来,月萤垂眼欠身,轻声道:“月、月萤见过老、师。”
春雨知道月萤要找老师,给月萤开小灶,教了简单的礼仪,月萤学得不错。
段太傅压下思绪,打量月萤,来京城时他就了解过月萤和钟离玉之间的事。
在他看来,月萤是钟离玉心血来潮带进宫的“女儿”,也是一个变数。
“你可满意萤萤?”钟离玉道。
段太傅注意到月萤希冀的目光,他见多识广,善于识人,此刻终于察觉到月萤的痴性,愣了下。
回过神,段太傅点头,放缓声音:“陛下圣言,老夫定当遵从。”
钟离玉听出段太傅话里微不可察的不情愿,他不以为然,眯眸扫眼段太傅。
“往后你便是老夫的学生了。”
月萤眨眨眼,有点不太确定,不由睨向钟离玉。
钟离玉揉揉月萤的脑袋,高兴道:“段太傅固来不喜收学生,可他却要收你为学生,可见朕的萤萤真是厉害,竟把段太傅给拿下了。”
月萤脸颊发烫,开心又羞怯,心怦怦直跳,她听钟离玉说过段太傅,隐隐明白段太傅是个了不起的人。
段太傅:“......”
他心有憋屈发不得,几年的修身养性好像都喂了狗,又被钟离玉三言两语给挑拨到情绪。
钟离玉开口,唠叨道:“段爱卿,萤萤性子乖觉单纯,也好学上进,日后萤萤就拜托你了,当然你可不要为老不尊,背地里欺负萤萤,还有切勿老是绷着一张冷脸,萤萤胆子小,你这张不苟言笑的样子会吓到她的。”
段太傅眼角抽搐,胡子差点飞起来:“......”
月萤羞耻地拉钟离玉的袖子,她觉得段太傅不会这么做的。
钟离玉还没说完,又想到什么,他补充:“你若是惹哭了她,就等死吧。”
“陛下,老夫既认下她,便会恪尽为人师的职守,倾囊相授,悉心教导,请陛下安心。”段太傅捋平胡须。
“姑且信你一回,可不要让朕失望,你万不能辱了自己名声,要教好萤萤。”
钟离玉把见面礼丢给段太傅,待月萤行过拜师礼,她与段太傅就是名正言顺的师生了。
“老夫想与陛下商量她今后的教习安排。”
“洪石,带萤萤先去玩。”钟离玉道。
洪石领着月萤离开。
钟离玉很有耐心,和段太傅在御书房聊了许久。
商议完,钟离玉出御书房。
正在看小鸟的月萤注意到钟离玉,马上迎上去。
“娘亲!”
后一脚出来的段太傅脚步一顿,呆住了:“?”
娘亲?
他以为钟离玉充当的是父亲的角色,未料竟然是娘?
段太傅不可置信,目瞪口呆,怀疑的视线在钟离玉和月萤身上梭巡。
彼时,钟离玉十分自然地诶了一声,随后接住月萤,蹲下来整理月萤的衣摆,神情温柔:“怎么不去玩?”
“在、在看,小鸟。”月萤指着旁边的树。
“喜欢看小鸟?”
“嗯。”
钟离玉笑道:“既然如此,那为娘把小鸟都捉下来,给你烤了,晚上吃小鸟,好不好?”
把全皇宫的小鸟都打下来,做全鸟宴。
另厢,段太傅目光幽深,他从未见过钟离玉这副温柔至极的模样。
为确定是否看错,段太傅甚至揉了揉眼,把眼镜擦亮后再度凝过去。
他没瞧错。
段太傅感到不可思议,定定注视月萤。
作者有话要说:月萤:不可以吃小鸟。
钟离玉贱兮兮:朕就要烤小鸟。
月萤哭大哭。
钟离玉:......你赢了,不烤就不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