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深秋暗夜,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伸出舌头想要吞噬一切。本该是细雨绵绵的秋季,今夜却是反常的大雨滂沱。

小石子般大小的雨滴自天际飞速落下,夜色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如同银色利刃一般将枯草丛生的荒地一分为二。

——轰隆!

响彻天地的雷声紧随而至,震得脚下的大地都仿佛在发出细微的颤抖。

连绵无际、足足有人高的枯草荒地中,赫然出现了一处足有二十米深的巨大的深坑。浓稠的鲜血被大雨冲刷,沿着地表浅浅的沟壑流淌,没入了地底,再无痕迹。

不下二十具尸身胡乱被丢弃在深坑中,每具身体都穿着制式相同黑色的夜行服,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刀剑伤痕。断臂残肢四散在周围,死状极其凄惨,看得出是虐杀而亡。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

深坑之中,一具“男尸”猛地睁开了双眼!

已经憋气太久太久,“男尸”遽然重重的呼吸起来,雨水顺着气息流入鼻腔,呛得他开始剧烈咳嗽,肺腑生疼之间,又引得伤口再度撕裂,痛得人恨不得能再次昏过去。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男尸”努力睁开眼,可大雨滂沱,雨滴重重地砸在他的眼上,又逼得他紧紧闭上。

“男尸”浑身剧痛无比,可身上还压着一具尸体。他喘了几口气,硬是从无力的手脚中又挤出几丝气力,布满了血痕的双手痉挛着握紧身上冰冷的尸体,用尽浑身力气才将身上的尸体掀翻在一侧。

被挤压的胸膛终于能够自在的呼吸,男人艰难地翻过身来,喘息声极重,却被隐在雨声中,显得那般渺小又无关紧要。

终于等到四肢蓄满了些力气后,男人才偏过头,看着身旁的尸体。

——那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子。

身上穿着别无二致的黑色夜行服,长发原是被绑成马尾束在脑后,此刻却散乱了下来,粘在面颊上。许是因为死去多时,原本称得上秀丽柔美的面容已经变得青白可怖,青青紫紫的尸斑也开始浮现。

女尸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任由雨水冲刷。

她的死因显而易见——左胸前一处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断裂的白骨残端下,依稀可见已经被斩成稀巴烂的心脏。

不仅是她死状凄惨,深坑中的每一具尸体都或多或少的遭受过虐杀。

男人从尸堆中艰难的站起身来,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后,开始摇摇晃晃、动作缓慢的朝着深坑外走去。

大雨倾盆,雨幕遮天。

林间小道上,苏小小艰难的举着一枝硕大的荷叶,整个身体都努力蜷缩在其下,却还是免不了被雨水溅湿了裙摆。她扭头看一眼岑舒,却见别人还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白衣,别说打湿了,就连泥点子都没有一个。

她收回视线,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尽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岑舒原本闭着眼正在专心打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睁开了双眼——恰好对上一双剔透纯黑的眼睛。

苏小小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大大咧咧地杵在他眼前。

岑舒:“……”

他不动声色的朝后侧了侧身,哪里知道才拉开一掌宽的距离,又被那人追上来:“你用的是什么避雨的法宝?”

岑舒:“……”

他抬起手,食指抵在苏小小的额头,将她推远,“离我远点。”

干燥的指腹沾染上湿漉漉的雨水,岑舒的瞳孔微微一缩,瘦长的手指收回,重新藏在了袖袍之下。

雨夜天凉,苏小小冻得都有些发抖,可触在额上的那根手指却比她的体温还要低。苏小小被冰得打了一个哆嗦,还是坚持道:“大家好歹同行一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不说话吧?”

“和才见第二次面就肖想我——”岑舒顿了一下,用看登徒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苏小小,改口道:“与肖想我道侣之位的人,说什么?”

“我都说了那只是误会!”

岑舒根本不信,冷笑:“敢说不敢当,无歧山的剑修原来是如此行径。”

“……”

她哪儿知道天衍宗的破习俗是把老婆叫做姐姐啊!

苏小小不死心地凑近,可男人就像是石头一样,根本无动于衷,还分外警惕着和苏小小保持距离,像是生怕被占去了什么便宜。

苏小小“嘿”了一声,不气反笑。她干脆直接扔了荷叶,一手牵住岑舒的右手衣袖,身子一歪,自顾自的用别人宽广的袖子就往自己头顶上遮。

反正都有了轻薄人的骂名了,不能白担。

少女逼近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更近,近得仿佛只能插.进一张薄薄的纸。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岑舒藏在广袖中的左手克制不住地紧紧握成拳,坚硬的指缘抵住掌心,倒让方才仅仅沾湿指腹的雨水蔓延开来,逐渐扩散至整个掌心。

他低低的斥:“苏小小!”

苏小小“哎哎哎”了几声敷衍他,“我在呢我在呢,不用那么大声”,又抬头确认一番岑舒的衣袖有没有将雨完全遮挡,发现自己的头发还有一小块在淋雨,连忙又小心调整了几下位置,确保自己不会再淋一滴雨之后,才有空开口:“躲一下嘛。”

“你——”

“我坏、我轻浮、我占你便宜行了吧?”终于一滴雨也淋不到了,苏小小满意了,转头朝岑舒笑,“你说的都对,嗯?”

“……”岑舒忍了又忍,“松开。”

“我不松,一直淋雨好可怜的,我之前受了重伤还没完全康复。等到了乐安城要打怪怎么办?”

刚要扯回袖子的动作一顿,岑舒抓住苏小小话中的重点,蹙眉道:“受了伤?”

苏小小嗯嗯啊啊敷衍着,只想转移岑舒的注意力,让她能够好好躲雨,失忆之类的全部都打哈哈——毕竟出了一个魏元瑞,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

原本已经侧向一边的身体忽然停住,岑舒垂眸看着苏小小的侧脸,从这角度望去,倒真像是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

“师姐——”

“师姐!”

忽然有两道声音传来,一男一女,男声急切、女声凄厉,惊得苏小小虎躯一震。她寻着声音望去,只见赵朝和白滢正一前一后朝自己疾奔而来。

响彻云霄的雷声和瓢泼大雨根本没能丝毫阻碍两人的速度,他俩的灵力就像是不要钱似的用着,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就到了苏小小跟前。

这焦急的模样让苏小小哪里还顾得上躲雨,她立刻丢下岑舒,站起身朝着二人迎了上去:“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白滢不是应该和童飞鸣一同留下无歧山吗?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无歧山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紧,或者小老头受了什么伤提前回山,所以让白滢来通知自己?!

早知道她就应该留在无歧山了,不该让童飞鸣独自一人留下才是。

遮掩之间,白滢已经狂奔至苏小小跟前,她一点速也不减,借势就朝着苏小小身上一扑,撞得苏小小闷哼一声,足足退了三步才止住白滢的冲击力。

“你……咳咳,你慢慢说。”

白滢抱住苏小小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止不住哭腔:“师姐!”

苏小小心里面更慌了,可面上还是竭力保持着镇静,她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有师姐在呢,你先冷静一下,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白滢打了一个哭嗝,眼泪摩挲地望着苏小小,忽然又扭头狠狠地瞪岑舒一眼,就像是见着十世仇人一般,怒气冲冲地劝诫:“师姐,男人不能舔!男人的心就像是几.把,越舔越硬,不值得啊!”

苏小小:“?”

岑舒:“……”

刚刚赶来的赵朝:“……”

白滢“唰”地展开双臂,像是老母鸡护崽一样挡在苏小小面前,直面不能舔的岑舒:“管你是天衍宗的什么人!你竟然敢勾得我师姐半夜离山、跟着你私奔,我告诉你,我白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允许的。”

岑舒看着苏小小,不说话。

“那个……”苏小小轻了轻嗓子,犹疑着开口:“师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白滢大喊一声:“哪有什么误会!童师兄都告诉我了,师姐你要抛下无歧山、抛下我和这个男人离开!”她抬手恶狠狠地指着岑舒:“这个男人有什么好!长得不行、身体不行,师姐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看着岑舒黑中发青的脸,苏小小心下一紧,赶紧扑过去死死捂住白滢的嘴:“我的祖宗,我求求你别胡说了!”

赵朝也被岑舒的脸色吓得发怵,强忍着害怕解释:“岑公子多担待,我师妹她就是这样……凡是碰着点她师姐的事就炸毛。”

俗称,姐控。

原来那日赵朝被苏小小拒绝之后,伤心的不行,回自己修行的山头胡乱收拾了行李,就踏上了去中州的路。

路途有些远,若是一路都御剑过去损耗灵力太大,所以赵朝选择去山脚的镇子里乘灵舟。

到了驿站旁,他也不进店等,就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垂着头呆呆的望着里面,很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与其他弟子不同,自他记事开始自己就在无岐山上,可以说是由秦无相一手带大的。

不论是童飞鸣还是白滢,都是由家里人亲自送来岐山,又通过重重试炼选拔才入的山门。而大师姐更是传奇了,无岐山明明从不收筑基期以上的徒弟,为的就是剑宗功法的纯粹,可苏小小当时已是金丹前期的修为了,却依旧能够破例如山,还是拜得掌教为师,被收为关门弟子。

赵朝知道自己的资质普通平庸,便努力修炼,从来不敢懈怠。自从苏小小一入山门,他便听说这位师姐天赋异禀不说,还是□□双灵根,处事极为公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平生最恨不平事。

虽还未见过大师姐一面,可赵朝心里对家中长姐长兄的最美好的想象莫过于此。可惜他被师父勒令下山历练,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能回山,只能从世人的口中知道大师姐的事迹生平。

后来,他终于见到了大师姐真人,那样手握一剑、冠绝天下之人,竟然还这样的平易近人。不仅愿意坐他的剑,就算是坐吐了也还不生气。

他本以为、他本以为……

“上船了上船了!”灵舟的船家开始大声吆喝起来,“请各位修士尽快登船,半柱香之后便会启程!”

紧跟着便是“吱呀”一声,只见艞板从船身一侧放下,稳稳的落在地面。三三两两的人群开始从驿馆中涌出,踏上艞板登上灵舟。不过一会的功夫,灵舟下就没了人。

船家站在船头,并不仔细找寻,只随意一望,又吆喝一声:“收艞板咯!准备启航!”他却没发现还有一人未曾上船。

赵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发现灵舟那边传来的动静。

已经过了正午时分,日头斜斜地从天际落下,将赵朝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就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赵朝忍不住为苏小小开始辩解:师姐有自己的考量,不论做下任何决定,他都没有资格去评价。他凭什么要求别人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赵朝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的开慰自己:更何况这件事情他根本没有和师姐商量过,就这么武断的下决心要管,都是他的不好。

他越想越觉得错的是自己,赵朝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他怎么可以这样?

“傻站着做什么,要开船了。”

一道女声传来,地面上孤零零的影子忽然间变成了三个。

赵朝愣愣的抬头,撞进苏小小剔透漂亮的眼里,他喃喃的唤:“大师姐……”

苏小小一把就扯过赵朝,“开船了,笨蛋。”

“所以,这才是事情的原貌”,赵朝艰难地和白滢解释完,又小心翼翼的去看岑舒的脸色。

哪里晓得岑舒没开口,反倒是苏小小先说话,她抱着双臂、满脸恶寒的看着超找:“为什么简简单单一件事被你一说,就变得那么肉麻?”

赵朝:……他这叫感人、感人明白吗?!

白滢还是没有放松警惕,指着岑舒又问:“那他为什么在这里?”

苏小小和赵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愕、畏惧、紧张等等一系列情绪,两人同时往前一扑——赵朝抓住白滢作孽的手指狠狠往下一压、苏小小环住白滢往后一带。

“你听我说!”

“事情是这样的!”

苏小小气喘吁吁,“我能找着赵朝,还多靠了岑公子带路呢,如果没有他的觅踪蝶,我们哪里能这么快找到赵师弟。”

白滢狐疑的看一眼岑舒,又问苏小小:“真的吗?”

苏小小真是被这个小师妹弄怕了,干脆摆出杀手锏:“你连师姐的话都不相信了吗?”

“我当然信!”白滢一蹦三尺高,立刻指天指地的发誓:“师姐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师姐,男人真的不能舔,就像是——”

岑舒淡淡一笑,指着白滢问苏小小:“毒哑了她,你应当没什么意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十八岁以下的宝宝们请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