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偏见

天还没亮,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公主府门口。白樱穿过精致典雅的小院,轻声敲门,“公主,皇后娘娘让您进宫。”

身为贴身宫女,白樱知道公主喜欢赖床,等待片刻没听见声音,刚要推门,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拉开。

公主披散着头发,轻薄寝衣勾勒出窈窕身形,她倚在门边,懒散开口,“进吧。”

“您起了?”白樱下意识看眼天色,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最多不到辰时,距离公主平时起床的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呢,她反手带上门进屋,担忧道,“您昨夜没睡好?”

“嗯。”越浮玉坐在梳妆台前,纤长指尖拂过眉心,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青暗,高挑明艳的眼尾垂下,看起来疲惫而憔悴。

她烦躁地扔下梳子,打扮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烦,失眠的毛病又犯了。

她之前从未有过睡眠问题,是刚到岭南的时候,流匪和官员勾结,半夜摸进她的屋子。郑沈弦就在隔壁,下一秒赶来,他还保持着边关战斗的作风,快准狠,当即砍下山匪的脑袋。

头颅顺着力道飞到床上,眼睛大睁,还保持着微微惊讶的表情,越浮玉看着锦被上飞溅的血迹,没来得及尖叫,顿时昏过去。

——自那时起,她时常失眠。

以为离开岭南,失眠的毛病能好转,没想到更严重了,昨晚一夜都没睡,明明困得不行,身体却挣扎着不肯入睡。

肯定因为看见了讨厌的和尚!每次看见和尚都倒霉。

越浮玉趴在桌上,狭长眼尾眯成一道线,她像猫儿似的哼唧道,“白樱,你来给本宫上妆,以免母后看见担心。”

她长长地打个哈欠,“今天进宫,正好找太医开几副安神药。”

公主府另一侧,蕴空同样没睡。

他在院子里打坐,脊背绷直,双眼微闭,清晨的露水打湿衣衫,结了薄薄一层霜。早起的鸟儿好奇地在他身旁打转,思考今天怎么多了块奇怪的石头。

一个时辰后,蕴空起身,打扫庭院。

小沙弥住在对面,听见声音后也起床了,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见院子地上的黑色海青愣了一下,“师兄,您怎么把衣服扔了?”

蕴空动作未停,清晨的薄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一层圣光,他眉眼平静冷淡,“脏了。”

小沙弥瞪大眼睛,表情微愣。

为除爱美之心,袈裟都染污杂碎,何来‘脏了’一说。况且,脏了就洗洗嘛,没必要扔了呀!小沙弥满肚子疑惑,但没问出口。蕴空师兄佛法高深,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明悟做完早课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他赶走小沙弥,走到蕴空身旁,严肃问道,“蕴空,你可是不喜永照公主?”

蕴空眼睛颤了颤,垂眸道,“未曾。”

明悟叹口气,愈发肯定,师弟就是不喜永照公主。

佛法曰,心佛众生,是三无差别。僧人不以三六九等区分世人,蕴空本应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情况特殊。

他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是举世闻名的蕴空法师,只是白云寺一名普通小沙弥,又生得俊美,某位世家贵女上山拜佛时,看中了他。

贵女明明有婚约,但为了得到他,不停纠缠,见蕴空不从,甚至生出强迫的心思。

对方没有得逞,但从那时起,师弟就对行为浪荡的女子多有避讳。

而那位永照公主,几乎和那位贵女一模一样,同样貌美妩媚、身有婚约、又和男子多有纠缠……

明悟无声叹息,“师弟,莫要着了相,永照公主未必和那人一样。”

蕴空抬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他淡淡道,“我有眼睛能看。”

“……”明悟更头疼了。

难怪师弟这样想。前几日,李家夫人刚刚去过白云寺,拿着公主的生辰八字占卜,可见,两家人已有婚约;可昨日白玉河一见,永照公主周旋于诸多男子之间,没有任何避讳;更别提,昨天在公主府门口,她不知怎么撞在师弟身上,明明两人距离很远,很难不让人多想。

停,修行不道他人是非,罪过罪过。明悟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拍拍师弟的肩膀,“莫要多想。住持说过,这是你的业障,若能破除此障,修行必定更进一步。”

蕴空收紧五指,目光停在脏污的袈裟上,黑眸如渊。

业障么……

昏昏沉沉上了进宫的马车,靠着垫子眯了一会,抵达坤宁宫时,越浮玉总算有几分精神,用力拍拍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润,才跳下车,随着太监走到坤宁宫后院。

刚跨进坤宁宫正门,还没到练武场,就听见武器破空的嗡鸣声。

越浮玉到时,郑皇后正好练武结束,挽了个刀花,利落地把刀扔进刀鞘,几个宫女还配合鼓掌,“皇后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能在后宫练武,郑皇后绝对是天下第一人,越浮玉已经见怪不怪,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讨好地递给母后,“擦擦汗,母后,半年不见,您的刀法愈发精进。”

“别来这套,招呼都不打就跑去岭南,好不容易回来了,宁愿去宴会也不进宫,嗯?”

郑皇后嘴上嫌弃,到底心疼女儿,接过对方手里的帕子,顺手捏捏她的脸,上下打量道,“脸色好差,身子也瘦了,你舅舅亏待你了?”

自己的身体状况没能瞒过郑皇后,越浮玉并不意外。母亲们似乎天生有种能力,能轻而易举看透孩子的谎言。

她靠在郑皇后肩上,望着从小看到大的熟悉风景,终于有点回家的感觉。她蹭蹭对方肩膀,撒娇道,“昨晚没睡好。”

至于为什么,就不告诉母后了,否则她老人家定要大惊小怪,拉着自己喝几个月的安神汤。

“这么大了还撒娇,”郑皇后揉揉女儿的头发,“睡不好,因为担心封王的事?”

不像这个不孝女,昨晚郑沈弦就进宫,汇报剿匪的进度,还说了越浮玉想封王的事。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敢想。

“嗯。”越浮玉点点头,整个人几乎挂在母亲手臂上,哪还有传闻中倾城妩媚的样子,简直像只大猫咪。

郑皇后好脾气地拖着女儿往前走,两人差不多高,但郑皇后常年练武,拖着越浮玉和拖着三岁孩子没区别,她笑道,“有什么担心的?这件事不会成的。”

“……”不会聊天是郑家人的天赋技能么?

越浮玉不依,“母后!”

“我又没说错。你昨天去宴上,不就是为了探探世家子弟的口风,有人支持你么?”郑皇后还不到四十,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仍然年轻貌美,只有开口时,才能感受到时间带来的成熟底蕴。

她把女儿从手臂上扯下来,直言问道,“你想封王,是因为惜虞么?”

越浮玉默了默,缓缓点头,“是。”

越惜虞,越浮玉的堂姐,父亲是淮南王,皇上的亲弟弟。

一年前,淮南王突然过世,整个王府只剩越惜虞自己。身为公主,她可以过得很好,偏偏嫁了个不知珍惜的相公。那个男人借着公主的关系讨了个好差事,却对越惜虞愈发冷淡,还把外室带进公主府。

郑皇后带着浮玉去撑腰,越惜虞反而制止她们,低着头小声道,“我不嫁给他,又能怎么办呢?”

越浮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几天就自请去岭南。

她憋着一口气,就是想告诉越惜虞,当然有其他出路。

果然是自家女儿能干出的事,她的性子几乎和她的相貌同样张扬热烈。

郑皇后叹气,“浮玉,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你想没想过,我独占帝王,不允许他有三宫六院;你姑姑,大长公主越长溪,富甲天下,手里握着半个京城的财富。天下女子皆知我们,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我们。”

越浮玉一怔,“我……”她从未这样想过。

“浮玉,榜样固然重要。可比起一个榜样,天下女子更需要的,是一条看得见、摸得到的出路。”

郑皇后看着年轻的女儿,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不,她比自己更勇敢,所以,也一定能比自己走得更远。

郑皇后指向南方。百步开外,就是上朝的地方,可这样的距离,她们却要拼尽全力才能跨过。

她意有所指,“剿匪的功劳很大,大臣们会允许你提出一个稍微出格的奖赏,好好想想这个奖赏该怎样用。”

……

中午过后,在坤宁宫蹭过午膳,又被郑皇后压着睡了一个时辰,越浮玉终于被允许离开,临走时才想起来,“母后,父皇和弟弟呢?”

郑皇后忙着装安神药,自己的女儿还看不出来么,眼下青黑一片,肯定许久没睡好了。

她系好药包,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问了呢。你父皇拉着辞楼,一起见西域高僧,晚上才能回来,你要不留下?”

“算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越浮玉连连摆手,明艳的双眸溢出一丝惊恐。

她父皇醉心佛道,皇帝包袱又重,不好意思和别人讨论。每次见到什么大师,过后都只能和她探讨,可她根本听不懂啊!

这种苦,还是让越辞楼受吧,他也长大了,该知道成人世界的残酷了!

“你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和尚。”郑皇后捏捏女儿的鼻子,笑着放她离开,走到门口时,才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下次遇到什么事,可以和父皇和母后商量,不要再一声不吭走了。”

郑皇后不像其他母亲,从不限制越浮玉做任何事,这也意味着,她要比寻常母亲,承担更多忧虑与恐惧。

听出了轻描淡写下的拳拳爱意,越浮玉眼眶微酸,她抵在母亲肩头,轻声道,“再也不走了。”

她已经想明白,她要做的事,只能在这里完成。

马车辘辘驶过宫门,车帘晃动,走出九盛城时,越浮玉透过纱帘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阔绵长的宫道上,红日高升,独行的僧人仿佛海面上的灯塔,孤独而静穆。越浮玉记得,这是她昨天撞到的那位僧人,因为长得格外好看,她一眼就记住了。

她示意车夫停下,推开车门,“大师回公主府么?要不要带你一程。”

因为在坤宁宫睡了一觉,衣服没有打理好。剪刀般的春风顺着车门吹进来,吹开宫装下摆,露出一小截纤细脚踝。

肌肤白皙,踝骨小巧,如同开在白雪上的粉色桃花,妖娆绚丽。

蕴空的目光堪堪从脚踝移开,平静开口,只是声音比昨日更冷淡,仿佛冬日河面冰窟溢出阵阵寒气,“永照公主,您已经有未婚夫婿了,请自重。”

越浮玉倚在软垫上,艳红眼尾一挑。

——这和尚说什么胡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大方广佛华严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