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许从那双黝黑的手上的干净帕子看向那张才被他杀死的脸,一具尸体,转眼间便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毫发无损。
而这个刚被他杀死的人如此恭敬,不怒也不怨。
许朝酒是真的被杀怕了,眼前之人简直是恶魔,她实在不敢再对上这人的视线,她垂眼俯首,双手奉上那洁白的手帕。
她能感觉到那双杀意未散的眸子在她头顶打量着,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许朝酒等啊等,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浸湿。
良久后才听到那人开了口:“丑东西,你为何救这小鬼。”
没想到梦境中的冥许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种看似对于他丝毫无关紧要的事。
她直起僵硬的背,对上那双情绪不显的灰眸,认真想了想如实说道:“大概是因为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她没有说谎,在这里,小孩儿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真实的更贴近现实的人。在这被书中设定的亲情疏远,强者为尊的幽冥,她能直观的感受到小孩丧失亲人的悲伤与对仇人的愤恨,与那些麻木卑微的行尸走肉不一样。
“活着的人。”冥许喃喃的低声说道。
许朝酒直直的看着冥许,那双邪恶的眼瞳此时竟宛如稚子一般迷茫。
“丑东西,你在看什么。”冥许忽然凑近许朝酒说道,眼中狠戾尽显。
许朝酒避开他的眼睛,状似卑微的伏下身子不作声。
冥许却觉得,她虽如此卑微,但那双眼睛却睿智大胆,她在窥探他。
在幽冥,没有奴隶敢揣测主人的想法,这是大忌。
而她,倚仗什么呢。
她的不死之身吗?
冥许忽然放声大笑,有意思,这个丑东西当真是有趣极了。他将手帕拿起来扔到许朝酒面前:“赏你了,丑东西。”
他勾着唇角,周身的黑色浓雾散去。对身后的魂使说道:“带他们二人回去。”
许朝酒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爬起来握紧小孩儿的手,她和小孩暂时安全了。
“对了,剩下的人都杀了吧。”冥许对魂使说道,说完后他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许朝酒,又深深地看了眼小孩儿。
许朝酒紧握小孩儿的手,呼吸停滞一瞬,冥许这是在警告她,就算他杀不死她,也能轻而易举的剥夺小孩儿的生机,让他和这些人一样。
……
九玄宗——
容桃摊倒在寝房之中,脖子上挂着的骨哨碎裂开来。她攥紧指尖,为何会这样!
她明明一切皆按照那人指引,那人说只要拿了骨哨进入梦境,就能获得梦境中冥界少主与妖界少主的好感,可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在梦境里被那个杀不死的丑八怪抢尽了风头,那个丑八怪到底是谁。
容桃咬着牙,为何她要做的事情屡屡被人破坏!
想起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月白色身影,他是天下第一剑尊,他是那么高高在上宛若谪仙。她不能就这样认输,她要更加努力变得更强,这样才能走进他的视线中才能让他多看她一眼!
容桃从床上爬起身,忽略掉胸口的疼痛,向峰内的长老阁走去。
“青山长老,容桃有事求见。”
略带哽咽的声音在青山门外响起,此时已月至半空,青山停止打坐。
容桃是他从外门提上来的,他欣赏她的努力,又可怜她总被同门欺负,是以对她的关照要比旁人多了些。
青山打开门后愣在原地,素来严肃的脸直直地盯着容桃。容桃将门轻轻的反扣住,身上的纯白色纱裙落地。
长老阁内,苍老的喘息和娇吟的欢愉声令人不适。
青山并未发现,被他压在身下的容桃体内正运转着一股诡异的功法,而他的灵力正在不知不觉涌入容桃体内。
长老阁外一道人影随着那扇门关上时便消失不见,不再继续欣赏接下来的恶心□□。
这步废棋目前显然没什么用了。
梦境——
许朝酒与小孩儿被关进幽冥宫的牢房,第三天,牢房的房门被打开。
为首的魂使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身后的几人按住许朝酒,另几人禁锢住小孩儿,将药汤粗鲁的灌进小孩儿嘴里。
“你们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许朝酒大喊道。
那几个魂使将药灌入小孩嘴中后,为首的人对许朝酒说道:“你走运了,以后你便在少主身边服侍。”
看许朝酒的目光落在小孩儿身上,魂使说道:“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他就不会有事。”
许朝酒二人被带到了一个简陋的房间,房间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不出意外,这里将是她与小孩儿今后的住处。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了。”
“你也没有亲人,我也没有亲人,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你放心,我到时去服侍那个少主,一定会找机会将你的解药偷出来。”
小孩儿自那天被带回来后就呆呆的,任许朝酒自顾自的说着话,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坐着,也不知听不听得进去。
许朝酒见小孩不理她也不恼,习惯了。
这三天,许朝酒问过不知多少次他的名字,都没有得到过回复,索性她就叫他小孩儿了。
小孩缩在角落,大大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木偶娃娃一般地抱着他那条仅剩一半的手臂。
又过了一个时辰,许朝酒被冥许身边的魂使带着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寝宫。
她学着魂使的模样跪下行礼,头低低的伏着。
寝殿里寂静,许朝酒跪伏在那里许久,直到她感受到一片阴影,玄色长靴停在她面前。
“丑八怪,抬起头来。”
冥许脸色苍白的吓人,仿佛刚刚受过重伤,许朝酒隐隐能够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
冥许打量着许朝酒,与大部分低等的幽人一样,身材矮小干瘦,面色黝黑,头发干枯,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
这样一个在幽冥平平无奇的丑陋面孔,却是一个能死而复生的怪物。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冥许好奇的问道。
许朝酒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冥许解释复活的事,总不能说这是世界意识给她的金手指吧。
冥许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许朝酒的回答,他嗤笑一声,不耐的坐到他的裘椅上。
“你不说,便杀了那个小鬼。”他威胁地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许朝酒。
他见许朝酒跪在地上,还是没有开口。
冥许眼神转换,脸色冷了下来:“你不在意那个小鬼了?几日前不还信誓旦旦要保护他吗,怎么这下不说话了。”
他说完后,剧烈的咳了几声,又道:“呵,果然,幽冥的人都是自私的,你也不例外。”
冥许心情差,殿中的气氛也愈加冷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回少主,不是我不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我并未修炼什么术法,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幽冥人,在那日黑水河畔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有这般本事。我知道这很离谱,但我真的没有说谎,也万万不敢骗少主。”许朝酒地说道。
她将头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血迹顺着脸蜿蜒而下,极为诚恳。
冥许看着她的行为,像是在思考,不说话,也不制止。
直到有杂乱的脚步声跑进殿中,那些魂使慌里慌张的对冥许说道:“少主,尊主今日突然出关,现下要召见少主。”
那魂使说完,冥许猛地起身,本就苍白的脸色难看非常。
“走。”
冥许走到许朝酒身旁停了一瞬,说道:“但愿你没有说谎,不然不管你有多少条命,本少主就杀你多少次。在这里等我,不许走。”
许朝酒把自己磕的眼冒金星,恭敬的说道:“是,少主。”
许朝酒等了一整晚都没有等到冥许,直到月亮落下,冥许才被几个魂使搀扶回来。
冥许的眼睛被一条绸带盖住,绸带上印着点点血迹。他浑身痉挛般地颤抖,额头两侧的青筋暴起。
“他不是被幽冥王召走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许朝酒皱着眉问旁边的魂使。
那魂使此时战战兢兢,丝毫没注意到许朝酒没有对冥许用敬称。
他对许朝酒小声说道:“你小声些,可别被少主听到了!”
许朝酒看了眼神智不清的冥许,他这样,应该是听不见的。
“要说少主也是苦命,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幽冥王又将他当做药人一样试炼。这不,昨日幽冥王出关,想必又研究出来了新东西试炼少主。”
那魂使语气带着怜惜。
许朝酒问道:“幽冥王不是他父亲吗,怎么这般狠心?”
魂使摇了摇头,叹气:“在这幽冥,强者为尊,哪里有什么亲情。”
许朝酒又看向冥许,他不像开始那般抽搐了,周围的魂使不断为他输送灵力使他平息下来。
直到冥许睡了过去,寝殿内的人逐渐退出去。许朝酒也不必再留下。她走到门口时,听见万般虚弱的人低声哽咽道“娘。”
她脚步一顿,说不上来哪里感觉熟悉。
算了,小孩儿还在等着她呢,她得赶紧回去。
回到她那处简陋的房子后,推开门令许朝酒有些吃惊。
原本蛛网积灰的旧房被擦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孩察觉到许朝酒回来后将手里的抹布扔到一旁,小小的身躯又回到角落蜷缩起来。
他瘦的皮包骨的脸上大大的眼睛偷偷看着许朝酒。
“哇,这房间都是你一个人打扫的?”许朝酒问小孩儿
小孩儿眨了下眼。
“你也太厉害了吧!小小年纪就会做家务,当真是绝顶聪明,懂事极了。”许朝酒夸张的赞扬道。
小孩儿仍不说话,他将自己的脸不自然的埋在膝盖上,慢慢弯起嘴角。
许朝酒看破了小孩的心思,趁热打铁的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她蹲在小孩儿旁边,揉了揉他乌黑细软的头发。
小孩儿抬起头:“名字,很重要吗。”
“在外人眼中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但亲近的人不一样,在朋友成为朋友之前都会先交换名字的。”许朝酒语气轻柔的说道。
“你要和我成为朋友吗?”小孩有些期待的看着许朝酒,他直起身子,身板挺的笔直。
许朝酒被他眼里的光彩感染到,勾起嘴角:“对,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小孩儿听到许朝酒的回答,大大的眼睛眯成一个月弯形。
随后小孩儿有些低沉的说道:“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我没有名字。”
他说完,有些不敢看许朝酒,生怕她因为他没有名字不与他做朋友。
“这样还能和你成为朋友吗?”小小的手指绞在一起,他小声问道。
许朝酒没想到六七岁大的小孩儿竟没有名字,想到他和他母亲囚犯的身份,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弯起眉眼,轻柔的说道:“没关系,你既没有名字,那我这个朋友帮你取一个可好?”
小孩儿松了口气,眼睛亮了起来:“好!”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黑水河,不然你叫黑水?”许朝酒问道
小孩的肩膀塌了下去。
“难听。”
“黑皮?大眼?”许朝酒看着他的样貌特征试探的问道。
“不要。”小孩另一只手抱着残臂闷闷地说道。
许朝酒苦恼了一瞬,她实在不会取名字。
“不然你就叫许小河如何?”她眼睛一转,试探的问道、
小孩儿抬眼看她,许小河?
他不知想到什么,重重的点了点头:“就叫许小河!”
许朝酒也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她认真的看着小孩儿,伸手道:“小河,很高兴认识你。”
小孩儿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用那只完好的手握住许朝酒。
“许朝酒,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啦。”他着重发音在许字上,许小河的眼睛很亮,黑眸清澈干净。
许朝酒交握的手一颤,许朝酒,许小河。原来不是喜欢小河这个名字,而是想要和她一样的“许”。
许朝酒心底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柔软。
昏暗的房间角落里,一大一小相视而笑。
这个场景是多年后许朝酒回想起时,仍旧会觉得温暖的一幕。
冥川宫——
“啪!”
药碗被床上昏睡了几日才苏醒的虚弱的身影拂落掉到地上,被泼一身药汤的魂使跪下连忙磕头。纵使他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少主又为何会如此生气。
冥川宫的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许小河?冥许撑着手坐在床上咬牙,这名字当真难听的刺耳。
眼瞳上的绸布又冒出新鲜血迹,他却丝毫不在意。
“去,把丑八怪身边那个小鬼带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对那不断磕头的魂使阴沉的说道。
不过片刻,许小河被魂使带到冥川宫,身后跟着神色焦急的许朝酒。
冥许身穿一件单薄长衫,肩上被魂使披上厚厚的裘衣。他正面许朝酒二人,眼上虽有绸布遮挡,许朝酒却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她心下一紧,挡在许小河前面。
冥许似乎能够感受到她的动作,嗤笑一声。
他手指慢慢抬起,许小河的脖子被黑雾扼住,双脚离地。
许朝酒下意识反抗,被魂使钳制住。
她看看向冥许:“少主。”她声音有些颤抖,竭力让自己平静的面对冥许。
冥许恍若未闻,一点一点收紧缠在许小河脖子上的黑雾。
许小河双腿在半空挣扎,面色涨的发紫。
“少主,求你不要杀他!”许朝酒双目通红,挣扎着说道。
许朝酒眼看许小河呼吸越加微弱,脑中全是近日来与许小河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才走出身体残疾和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个木偶般的小孩儿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啊。
许朝酒双目擒满泪水,他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啊。
想到这,许朝酒疯了一般的咬在抓着她的魂使手上。魂使吃痛松开了压制许朝酒的手,许朝酒踉跄地跑到冥许身边,她跪在冥许的脚下,丑陋的脸上布满泪痕。
她死死的抓住冥许的衣摆,恳求道:“求求你,放了他!”
许朝酒可能从来没想过她会有这样卑微的一天,她脑海纷乱如杂,却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救许小河,许小河不能死。
冥许笑起来,许朝酒的哭声令他愉悦。
他低低的笑着,然后大笑。他捂住心口,只觉畅快极了。
许朝酒快要被他的笑声逼疯,她绝望地看着许小河,跌坐在地上。
她看着冥许,讽刺道:“你真可悲。”
冥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慢慢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许朝酒含恨的瞪着他,嘴里吐出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怪不得你娘丢下你,你爹厌恶你。你把一切都归于幽冥的错,你就没想过这都是你自找的,因为你就是一个可怜又残忍垃圾,永远不配被爱的,可,怜,虫。”
许朝酒说完后,冥川宫里跪了一地的魂使,他们哆嗦的伏着身子。
冥许将还剩一口气的许小河甩在地上,用力掐住许朝酒的脖子。他的手被气的颤抖,鲜血顺着眼睛上的绸布流下,像一个恐怖的恶鬼。
“……你,杀不,死我。”许朝酒挑衅的说道。
“砰!”
冥许松开掐着许朝酒的手,旁边的石桌被黑雾击的只剩齑粉。
他身上的气息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却更令人胆寒。
“你想救他,可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许朝酒。
“我一直很好奇你这具能死而复生的身体,我要你做我的试验品,我要将你做成药人,再将你的血抽干。即使这样,你还要救他吗?”他语气恶劣的对许朝酒说道。
他真想拽下这绸布亲眼看看她的反应,他勾着唇角,期待听到她惊恐的求饶。
“好啊,变成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吗?既然你可以,我也可以。”
冥许的嘴角僵住、又听她道:“就算成了药人我与你也是不一样的,我是为了救人心甘情愿。而你,单纯是被人厌恶才成了如今这模样。”
许朝酒二人被带了下去,诺大的冥川宫只剩下冥许一人。
是因为被厌恶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吗……
他裹紧身上的长裘,身体因常年被试炼变得愈发冰冷。
寒霜爬上眉间眼睫,冷痛中他颤抖着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左胳膊。
长裘下单薄的衣袖卷到手肘,肘间的一圈颜色不一的肌肤隐隐能看见狰狞的疤痕,像是曾被粗陋地缝补过——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冥许很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