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第205章

魔宫白塔。

所有的生机都已经消逝,唯独塔尖上白色光茧中,魔气越来越昂然,几乎要将那样逼人的纯白染成墨黑,再将整座白塔包裹。

那只漂亮纤细至极的手终于将光茧再撕开了许多,手的主人露出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原本似乎并不存在,只是在应该有的时候,才出现在了那人身上。

有盛景繁华钩织蔓延在了原本纯黑的布料上,好似烂漫春意一瞬降落,旋即便成了最盛的夏,最茂的花朵。那样浓烈的色彩好似打翻了天地之间所有的调色,如此细密缠绕地挤在一截衣袖上,显得精致富丽,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光茧中的存在,好似先有了神智,有了声音,再从头颅上,新生长出来了躯干与四肢,甚至在四肢还没有完全长成的时候,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一只手,去呼吸自己太久没有呼吸过的空气,去摄取更多的魔气。

旧骨消亡,新骨成。

被困在四大封印之下,被渊兮贯穿头颅,被天道撕裂神识……困拘了这么多年的魔神,终于在最严苛、最几近苛刻的条件下,完成了这一场复活……又或者说,新生。

修真域的人不惜以命填阵,也要将他永镇于无尽深渊,那些背叛了魔族的魔们,宁可自己的后代永远也踏不出那一方天地,也要将他混乱撕裂的神识封于弃世域中。

所谓弃世,从来都不仅仅是说魔族被天道所弃,被世间所不容。这个地方最初的出现,本就是为了将他的一切都弃于世间之外。

最初的最初,人们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但时间太漫长了。

时间从来都是最冷漠的残忍,但对他来说,却也是最好利用的工具。

记忆是会模糊的。

模糊到几乎已经无人记得这些事物的起源,模糊到甚至快要没有人记得他便是最初的天玄道尊,再模糊到无人知晓,那些碎裂开来的天道意识碎片中,也有他的意识。

自最完美的载体,最富有人间烟火之供奉的血脉,却偏偏是天生道脉的傅时画身上所培育的魔骨,由他自己心甘情愿掰碎卸下,是为旧骨消亡。

而那一截魔骨中的魔髓早已流转在他的体内,再铸成了新的魔骨。

是为新骨成。

既然是新骨,哪怕傅时画再捏碎多少次自己体内的骨头,也对他毫无影响。因为他所需要的,从来都只是新骨生这件事,而不是那一截骨头。

这才是最完美的魔骨,有了这样的第一截魔骨,他自可重新长出一副身躯,撑起他原本只剩下了一隅自归藏湖底逃逸的破碎意识。

那些传遍天下的跃动声,是他的心跳,也是他的骨骼重生之声。

好事成双。

他的魔骨重生之时,他烙印出魔印的虞绒绒,也集齐了那四块散落的碎片,再将它们拼凑在了一起。..

所以他的意识也重归一片,终于从浑浊与混沌中重新变得清明了起来!

就在他重新睁开眼的刹那,梅梢雪岭中,松梢剑阵上,那位持剑而立的梅剑尊,身形忍不住地一颤,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掌门尊上!”无数弟子惊作一片,欲要向前,却不得寸进。

白发童颜的梅掌门眼神混沌一片,她几乎是凭借最后的意识,才堪堪维持住手下大阵,而不被突兀地将自己几乎彻底夺舍的力量所打败。

“魔神……”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已经从方才这一瞬发生的事情中,明白了什么。

“魔神?魔神不是……被封印在大阵之下吗?”有一并勉力维系大阵的长老不解问道。

“魔神复活了。”梅掌门眼神沉沉,身形依然并不十分稳,显然要维持这样清明的意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她到底是这世间唯一能保持神志清明而行走的灵寂期道君,便是那一股与自己的意识时刻撕扯的力量变得如此强大,她也还紧紧握着自己的剑,好似只要手中有剑,她便能够保持一片灵台清明:“封门,继续守阵,至少……不能让他变得更强。”看書菈

她的声音并不大,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距离她最近的十六月于是深吸一口气,道元流转,再将她的话语传到了梅梢雪岭的每一个角落。

“梅梢派封山门——请诸位同门与我等一并守阵!人在——”

四周一片哗然,众人并不能真正理解魔神如何复活,因何复活,却听懂了梅掌门的后一句话。

无论松梢剑阵下,会发生什么,都会止于梅梢雪岭之中。除非梅梢派战至最后一个人,绝不会危祸于人间。

“——阵在!”无数声回应带着剑意,接着十六月的话语,一并于梅梢雪岭之中升腾而起!

浮玉山,小虎峰。

那座山早已崩塌成了废墟,废墟倒也恰好堆积成了一座山的模样,只是不复往日巍峨,有荒草野花生长于缝隙之中,好似在告示浮玉山的所有人,这里曾经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一幕,却也依然尚存生机。

梅梢雪岭的大阵有所异动的同一时间,浮玉山的阵也在颤动。

那片还没有彻底从悲渊海边传递到修真域的心跳,正在响彻整座浮玉山。

依然提着一枚空空的金丝笼的汲恒长老终于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的笼子抛了出去。

那枚笼子倏而变得极大,那些金丝细柱也变得粗壮,几乎能贯穿天地,霍然将一片废墟的小虎峰彻底笼罩其中。

心跳般的异动当然不止是声音。

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开始与那些金色的柱子碰撞出刺耳的声音。

汲恒长老脸色微白,身上挂的那些七七八八的珠串也开始逐一破碎,但他并没有收回金丝笼,也没有切断自己与笼子的联系,而是就这样席地而坐,比了一个拈法印的手势。

他未曾去救汲罗。

这是他抱憾一生也无法弥补的事情。

但至少现在,他……守住她以生命守住的一切。

他的身后,小笑峰的小齐师兄与小周师兄对视一眼,才要向前,却有一道素衣身影先他们一步,一剑顺着某一道金色立柱的方向,直刺入地!

阮铁持剑而立,周身剑气大盛,竟是逼得那笼中的心跳声黯淡微弱了下去!

随着他的动作,无数浮玉山的剑也一并齐齐而动!

悲渊海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蓝。

晴空万里的时候,这蓝就如同最澄澈的宝石,最美的绸缎,就算翻涌的时候,也带着碎金的流光。

这一天,本应依旧是晴空,但碎金微黑,澄澈微浊,那些悲渊海大阵竭力困住的东西,还是一点一点,渗透了出来。

老吕师兄深吸了一口气。

不仅是他,早已身经百战,无数次在死亡的边缘穿梭的断山青宗弟子们,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这一次,绝不是简单的兽潮来袭。

恐怕也绝非一场简单的厮杀。

突然有人喃喃道:“我们断山青宗弟子的命,就是驻守于此,再长眠于此吧。”

老吕师兄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也没什么遗憾的,生于此,长于此,守于此,也葬于此。

但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了傅时画彼时说的那句话。

——“我偏不信命。”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旁边的几位同门都在看他,老吕师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喃喃出了这句话来。

他自己都愣了愣,然后倏而笑了起来,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信命!赴死不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的杀——是为了活下去!”

许多握剑而微微颤抖的弟子们愣了愣。

很快却已经有声浪随着老吕师兄的这一生高呼响了起来。

“——活下去!”

这样的声音里,却又混杂进了一声突兀而清脆的女声。

“谢琉——!”

一道紫衣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悲渊海边。

无数断山青宗的弟子大惊,心道宗门早已封闭,此去八百里都已经人烟渺无,只为腾出接下来可能的战场。

又怎么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还直呼了悲渊海大阵中那位存在的名字!

“谢琉——你这个王八蛋——!”那道声音竟然还在继续。

众人顿时更惊。

这、这可就不仅是直呼了名字啊!!

下一刻,却见那道紫色的身影已经一跃入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

比起海面本就有的那些波涛,她入水时的涟漪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所有人都敏锐地发现,随着她的动作,原本几乎好像摇摇欲坠的大阵,好似……好似变得平静了许多。

天下动荡,无数人奔赴宗门之中,尚未被波及的门派也已经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再去支援距离自己最近的宗门。

魔宫之上,魔气依旧愈发浓郁,好似丝毫没有被修真域影响到。

骨骼生长的声音还是没有停下,只是比起之前的密集已经变少了许多,显然这一场新生已经到了尾声。看書菈

光茧骤敛。

那些光华附在只有干骨的身躯上,形成了新的皮肉,将碧色魔骨覆盖。

那只漂亮的,平直伸出的手臂上的华服也已经彻底钩织而成,将那具新生的躯体遮掩住。

光茧散去,立于其中的身影终于完整的出现。

华服上百花缭乱,欲迷人眼,随着这样的花色出现的,是墨黑的长发,那人的身上色泽如此绚烂,头上却不着一物,就这样尽数如绸缎一般披散下来。

从光茧中走出的人,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极尽曼妙之态,让人忍不住去猜测他的性别。

光茧彻底敛去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张脸上,却竟然覆着一张面具。

那张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底色纯黑,从底部勾勒出了逼真的燎原火色,一路燃烧蔓延。

火焰中心,有一只眼睛。

一只虞绒绒早在浮玉山时,就见过的,带着些天真的残忍的,眼睛。

光茧散去,终于有光透入了魔宫白塔中。

日光铺洒在新生魔神周身的一瞬间,他的满头黑发从发根开始,色彩褪尽,变成了尽数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