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采薇再醒来之时,却是在一间陌生的屋中。她有些迷茫地睁开双眼,望着屋中精致的陈设,呆愣了半晌。
床榻边燃着香,薄雾缭绕,清淡如竹的香钻进鼻中,让人心静了不少。
榻前置了一扇屏风,其间绣有山河纹样,也阻隔了孙采薇继续向外看去的视线。
不是她的家。
正要下榻,屋外却隐约传来几声交谈,孙采薇凝神听了,也只听得几句什么“体弱,需养神”的话。
指她吗?
虽说她在现世跑圈能跑五分钟以上,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不错,怎么就到了需要养神的地步?不过提前养生倒是不错,免得以后真的抑郁而死,就是不知有没有枸杞子给她泡杯里。
正想着,门开了,日光洋洋洒洒地,给进来的人融了一地的阴影。
孙采薇抬眸看他。
来人见孙采薇醒了,紧绷的神色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他走到孙采薇身边,说道:“练师,终于醒了。”
“……”孙采薇无言看他,没完了这是,“这里是?”
“周府。”孙权道。
周府……孙采薇哽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垂下眼睫,睫羽轻颤,低低道:“你兄长周瑜,他还好吧……”
孙权迟疑着点点头,“我阿兄在,公瑾哥会走出来的。”
“你带我来周府,不好。”孙采薇接着道。周府丧礼刚过,她这一个与周家无关的人,却就这么进了周府,怎么说也是不大好的。
孙权一听,便略有些无措起来,他道:“我见练师昏倒在路上,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只能带你来周府找我两位兄长相助。”
孙采薇叹了口气,“想来是未歇息好的缘故吧。”
虽是这么说,但孙采薇心中清楚,这绝不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否则她又怎会一次又一次莫名睡过去,明明在此之前她还好好的。
哪能每一次入梦,皆是梦到未来之事?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梦法吧。
“那练师就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煮些吃的。”正要提步出去,孙权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步夫人那儿我已经派人告知了,那个孩子我也将他送回了家,练师不必担心。”
真是……做得这么万全的吗?
“多谢。”
“练师怎么还和我说这些?”孙权笑道,“你快躺着,等我回来。”
目送孙权离开,孙采薇却是完全坐不住,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哪里有问题,反而在闻了这满室的熏香后,神清气爽。
走过屏风,便是一张红漆方桌,桌上整齐放着孙权送给她的那些发饰脂粉。
孙采薇拿起那些发簪仔细看着,另一只手已是不受控制地取下了头上那支发簪,她两手握着它们,放在眼前转动,似要将簪子上的饰品样式刻进眼底,看得她不免神色动容。
就是她原本的这支发簪……或许比不上另一只手上的那些细致,碰了水也容易上锈,却偏偏留在了吴主孙权的手里。
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孙采薇现在是真的弄不清楚了。
不过,孙采薇又仔细想了想,那一切也只是梦而已,虽然过于真实,容易与现实混淆,但也终究只是梦……吧。
她心念一动,忽然便想去看孙策的剑。
生命,来时没有问过他们,婴孩就已哇哇落地。从蹒跚学步到垂垂老矣,人生百载,却又无法让他们安度余生,去时也匆忙突兀,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
她时常迷茫,她一直以来极为重视生命,却因历史既定轨迹的缘故,不敢出手干预别人的生命,于是一再退缩逃避。
可如今不管是真是假,总要鼓起勇气去看看不是吗?她已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在她面前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他们死去。
先前她是退缩了,可现在她既然在周府,那么她应该去看看了,只是看看,不会有什么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孙权端着碗白粥走了进来。
“练师!”孙权叫她,“不再睡会儿?”
孙采薇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兄长。”
孙权听了,顿时有些垂头丧气,“练师其实可以问我。”
孙采薇轻笑了一声,“那我问你,他们在哪里?”
孙权听见孙采薇的问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后院吧。”
“不过练师得将这碗粥喝了,我再带你去。”孙权又道。
孙采薇也不犹豫,伸手便接,不是很烫,端在手里暖暖的。碗里的白粥虽说没有别的辅料,但入口却是细腻微甜,味蕾舒张,满口留香。
“你做的么?”孙采薇盯着空空的碗,问。
“嗯,昨晚向府中厨娘讨教,学了一些。”孙权道。
昨晚么?孙采薇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于是她只能避过孙权的目光,向门外看去。
院中依旧种了桃树,枝头上已经挂了不少花苞,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开花了吧。
舒城真是极爱桃花的地方,处处皆是桃树,花开时,漫天桃花,树下美人,又该是一副好景致。
“洛阳人家,寒食装万花舆,煮桃花粥……”喝了粥,孙采薇看着那满树的桃花苞,又忍不住想到那以桃花煮制而成的花粥。
“什么?桃花粥……?”孙权面露不解地看着孙采薇。
“嗯,桃花粥,据说是快失传了,节日里,很少有人做它。”
“这样……”孙权点点头,看了眼院中的桃树,勾唇道:“桃花开的时候,我给你做吧!”
孙采薇呆了呆,其实,她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并无他意!
“那现在,去找他们吧?”孙采薇生硬地转移着话题。
孙权点头道:“跟我来。”
走过曲折回廊,穿过假山池鱼,一路上,竟看不见几个侍人。
周府异样的冷清。
也是,周异身死,在朝为官的周氏族人皆被董卓的人劫杀一空,最后只剩下周瑜一人,黑发送白发。
又怎能不冷清。
初入周府时听见的那些清脆的落子声,这会儿是听不到了。
还好,还有人在。
后院清净,只有两人。
孙采薇远远看去,只见一人着白衣,席地而坐。另一人却跳脱,手中持剑挥舞,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一收一放十分潇洒自若。
只是,也不知那持剑的少年是否是故意的,明明脚下平地绿草覆盖,他却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猛一下往地面摔去,那把剑也因少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弹了出去。
少年倒地的动作,呈了大字张开,模样倒是滑稽,惹得坐着的少年不由笑了笑。
一见他笑了,倒地的少年这才爬起来往他身上凑去,脸上也瞬间挂满了笑。
“我阿兄哄人安慰人,就是靠这些滑稽的动作。”孙权站在廊下,倚靠着廊柱静静地看着,若是不知周府发生了何事,眼前这一幕,应当是岁月静好的。“不过公瑾哥似乎挺吃我阿兄这一套。”
大概只是强颜欢笑吧,再加上,周瑜应是也是不想让孙策他们担心。
孙采薇看着,默然不语。
直到那把剑,滚到了孙采薇身前不远处。
只一眼,孙采薇便看清了剑身模样。
孙采薇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原来只是一把剑也能让人颤抖不已。
剑极薄,却也极锋利,刃如秋霜,动静破风。剑身似乎藏着竖弦暗纹,似琴弦。日光与枝叶交错,随风摇曳,也让那些暗纹不断在光影下交换着位置。剑柄雕饰繁复,赤色如火,吸引人得紧,其中又有一处作桃花状突出,似乎恰好能卡住持剑人的手。
完全……一模一样。
两次,孙采薇都未曾见过这把剑能被人恰好握住。
偏偏那一眼,孙策握剑摔倒的那一眼,刚好映入了孙采薇眼中。
孙采薇缓缓提步走近那把倒地的长剑,只是她的指骨太过纤细,哪怕握住了剑柄也无法完全被那支桃花雕饰完全包裹。本想学着梦中步练师的抱剑之姿,但奈何剑未入鞘,开了刃的东西,她自然不敢将其抱在怀中。
她只能拖着沉重的剑,在地面划出浅浅的剑痕,步步走向孙策。孙采薇敛眸道:“剑很珍贵,应当小心保护才是。”
听见声音,孙策这才回过头来,他看着孙采薇笑了笑,随即探手接过她手里的剑,又稳稳当当地握在了手里。那支长出来的桃花,恰好卡住了他的虎口,这剑在他的手里,更加地稳而利了。
果然是孙策的剑!
孙策举着手中剑道:“剑是珍贵,可终究比不上人。”
孙采薇蓦然一愣,“你说得……不错。”
孙策却忽然笑得苦涩,他深深地望着孙采薇,缓缓启唇。
孙采薇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敢去听,她想捂住双耳,然而手却颤抖不已,抬也抬不起来。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早说呢?
日光暖暖的,却意外地让人手脚冰凉,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耳边呢喃质问。
你明知道我们会死,可你却不曾说过,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
你明明能够改变死局,为何不愿开口?
为什么?
好多好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环绕。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会死?”孙采薇看着周遭的空气,僵硬地笑着反问。
长久以来的伪装的坚强,终于在看见孙策苦涩的笑和脸色苍白的周瑜时,顷刻崩塌。她竟然还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明她所做的一切的逃避,皆是不愿让人觉得是她不想救他们。
她怎么会不想救呢?可是,只要救了一人,有一就一定有二,蝶翼扇动变了轨迹,日后又会发生什么,她一个普通人,能保证什么?能保证这些历史名将还能长留史书页?
她哪敢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