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千年后是什么景象,我觉得,当下之景,就已经很好。”孙权说,“我有父兄,有家,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孙采薇看见孙权闪烁的眸光,她这才发觉,孙权还未松开她的手。
桃林深深,月影沉沉,再有不远,就是巢湖。
她曾经去过巢湖的,还在现世时。
她在巢湖边写下自己的观书所感,如今也依旧记得。群雄逐鹿的篇章,终还是以分崩离析作结。历史,总是得失离散又周而复始,虽满是遗憾,却又令人沉于其中不可自拔。
可不论是历史还是在二次创作中,江东的身影始终是寡淡作衬的,她知道原因,也就莫名怜惜起江东诸将来。于是她疯狂地行于与江东有关的一切地方,只望能在千年后的土地上,还能寻到一缕千年前的人或事。
如今,一切都不再成为奢侈。她的身边正切切实实地站着她曾格外同情的,未来的吴主孙权。
“可是孙权……”孙采薇语调微哽,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她亦是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的家会散啊……
父兄早亡,少年只能肩负将崩的基业,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到天下三分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最亲近的兄长周瑜却病逝了。再后来,鲁肃死了,吕蒙死了,陆逊也死了。
自己的儿女也早夭。
最后只留他一个孤家寡人望着空旷的大殿叹息回忆热闹的前半生。亲人、爱臣,相继离世,有关故人的记忆只能深埋心中,无处可诉,东吴后期又乱象迭起,谁又会不疯。
孙权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除了东吴,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就连后世评说,也被后来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天下会有他的位置,却又好像不是个好位置。
“什……”孙权微微讶异,她刚才,是叫了他的名字……?
只是还未等到孙采薇再次出声,他们身后又隐约响起窸窣的声音,或明或灭的火把快速穿行在桃林中,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
孙权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来。
“快走!”
孙采薇同样明白是那帮山贼追来了,她和孙权能火烧凤凰台,也不过是仗着少年人的模样,趁其不备而已。此刻他们反应过来,必然是抱着杀意追来。
“湖上有船。”孙采薇道。
巢湖中的那一叶小舟在月升时靠了岸,他们可以到船上去。
“好。”孙权应声,明白了孙采薇的意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晚意外的冷静,明明在这之前,他十分依赖自己的兄长。
但此时此刻,他也必须得冷静。他想着自己的兄长平日对敌的模样,手上的劲不敢有减,他握紧孙采薇,穿过层层桃林,直到筋疲力尽之时,前方的碧波终于跃然眼上。
穿过桃林,便是开阔的平地,四周虽是环抱的群山,但站在岸边,给人的视野却是一览无余,他们只能往湖中避去。
孙权喘着气,握着孙采薇的手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孙采薇的心只觉似被刺了一下,她和孙权不过才见了两面而已,他怎么就……这么不愿放开。
“为什么?其实你大可以自己跑。”孙采薇捂着狂跳的心口,止不住地想要说服自己,一定要与这些历史人物避开。
她心中只有钦佩与欣羡。
孙权望着湖岸边随水晃晃悠悠的渔船,笑得有些单纯,“因为,我必须要救你啊!若不是你来提醒我,你又怎会陷入危险,我才不可能弃你于不顾。”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一次不是我阿兄说的了,是我说的。”
孙采薇忽然便有些忍俊不禁,心中溢起感动,但还是面色淡淡道:“我的提醒,却并未让你远离危险。”
“但现在我们不是没事吗?”
孙采薇不想争论,便道:“先上船吧。”
渔船不大,停靠在岸边,孙采薇解了绳索,又回忆着现世时与好友乘舟泛湖之景,以船桨抵岸,借力将船身荡了出去。
孙权又接过孙采薇手中的船桨,让孙采薇在一旁歇息。只见渔船刚一离岸,那火光便近了。
火光同月一样,被涟漪搅得破碎,岸上的十来人怒目盯着渔船上的两人。孙权摇着船桨,忍不住笑,“头发都焦了。”
领头的抹了把脏污的脸,又气急败坏地跺脚,指着孙权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今日就要你的命!”
“我好怕!”孙权哈哈地笑。
眼看着渔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这帮人被孙权几个字就给激得失了神智,当下急得人撩起裤管就往水中跳去。
扑通落水声接连响了十几声。
“不抓住他们,老子的山寨就白被烧了!”领头的一边呛水一边大喊。
孙权边划着船边说:“哦,下次还敢。”
人气人,气死人。
特别是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着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时。
有些破旧的渔船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平静的巢湖一时水声激荡,惊起岸边芦苇丛中蝶蛾扑棱。
“别等老子抓住你!”
“那你小心别先被淹死了。”孙权双目如星,笑得有些稚气,孙采薇这才觉得此刻的孙权才像初遇时的他。
或许是离了危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之前在凤凰台的孙权,太过冷静了,冷静得,就像她身边站着的,是未来的吴主。
孙采薇靠着船舷缓了缓,听着孙权不断呛他们,又在船板上摸索,倒真给她摸出了一根渔夫钓鱼用的竹竿。
孙采薇握着鱼竿走到孙权身前,看了看船尾处拼命扑棱追赶的山贼,又掂了掂手中的鱼竿,忽然就诡异地笑笑,“听说过打地鼠吗?”
“嗯?”孙权有些好奇地看向孙采薇。
“我教你。”孙采薇道。
还在水中的十来人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最先传来惊叫的,是离孙采薇最近的男人,原本就差几尺距离他就能爬上船,只是没想到刚一露头,忽然就被孙采薇撇着竹竿狠狠拍了头。
登时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只见孙采薇手法十分熟练,左一下右一下,冒头一个拍一个,竹竿生风,噼啪不断。在他们刚才不断浮水换气与孙权互骂的过程中,孙采薇已是记清了他们露头的时间。
原本在水中就难以借力,眼下被孙采薇这么无情地拍锤,更是将人拍得脑袋沉闷,四肢抽搐。
孙权呆愣地看着自在挥着竹竿的孙采薇,这帮山贼已是抱头鼠窜。他道:“凤凰变山鸡,山鸡变地鼠。”
水中有血迹晕染开来,水声倒是小了,他们躲不开,脑袋已经被拍散的竹条撇开了花。
“姑奶奶,别打了,不追了我们不追了……”水中开始有人有力无气地招手投降。
“没见过这么蠢的山贼。”孙采薇挥了挥酸涩的手腕,实在为这帮人的智商感到堪忧,几乎是打一个中一个。
“打地鼠这么好玩?”孙权一眨不眨地盯着孙采薇手中前端裂成几片的竹竿看。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玩法。
孙采薇微笑着点头,将鱼竿递给他,“好玩,你试试。”
一见孙权接过了那破碎的竹片,已经领教过这竹竿的厉害之处的一帮人当下白眼翻了几翻,争叫着就要往回游去,边游边大喊:“姑爷爷,有话好说,别动手!”
孙权看着火速游远的山贼,叹了口气,“我还没试。”
“以后吧,会有机会的。”孙采薇脱力地坐下,好不容易将人赶跑,她可不想再将他们惹来。
“好。”孙权干脆扔了竹竿,坐在船尾,与孙采薇面对面坐着。
巢湖又逐渐归于寂静,月光静静洒下辉芒,湖中小舟,弯月,在群山中不知疲惫的飘荡,直到东方既白,月落日升。
孙权看见山间的朝霞,云层中的光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在眼前少女的脸上,她的周身仿佛染了层属于神明的辉光,明亮的,近在咫尺。
“我娘说,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可我阿兄却说,漂亮的事物就该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孙权想着,早些时候,他还不太明白为何娘亲和阿兄说的话截然不同,可昨日在那斗笠落下之时,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恍然。
“你到底,叫什么呢?”孙权看着闭目睡着的孙采薇,轻声呢喃。
船将靠岸,有那么一瞬间,孙权只想这船慢一点,再慢一点。
岸边的桃树在不知不觉间起了花苞,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舒城。听说舒城的桃花很漂亮,漂亮到,他的兄长曾一连待了好几月,久到桃花谢了,他才归家。
如今,他倒是有些懂了。
朝霞逐渐散去,巢湖上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缥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变化无常彷如生命。
孙权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臭小子!”
他回头望去,低低地道:“阿兄!”
一只赤鸟忽然自天际飞来,携着春风不断盘旋在湖岸。
孙采薇在清脆的啼鸣中醒来,她少有的睡得这么沉,醒来的瞬间,她只觉眼前的一切恍然似梦,白驹过隙,天地一瞬,古今千年,在这一刻重合。
——何其有幸!
“周公瑾,孙伯符,孙仲谋……”孙采薇撑着船舷站起身来,摇晃的船身中,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似要将他们刻进心中。
完好无损,少年时期的他们。
人的生命变化无常,可她却与他们相遇了。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她不是步练师,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改变,她也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开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纯的,以一个后世人的身份,来表达她的仰慕之情呢?为什么要是未来的宠妃?
她根本就不愿涉身进来,远远地看着,不是更好吗?
孙采薇忽然就想逃。
可是周瑜却看向她,说:“是你!”
孙策腰间的琉璃瓶不断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晃着孙采薇的眼,她听见孙策说:“原来她便是公瑾所说的,孙狗蛋?”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就不是完好无损了。
琉璃瓶真的很重要嘛!
权鹅惨兮兮
(一般来说孙策周瑜这个时候还没取字,但想着直接叫大名怪奇怪的,干脆就带字了,这个别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