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凉如水,几颗星辰于天幕闪烁,又倒映进山脚下汩汩的流水中。
再远处,是那一面如镜的盛满冰蓝水液的湖,月光照着,群山环抱,空灵寂静。一阵风温柔贴过万顷湖面,卷起涟漪,将天际的银月搅得破碎,银辉洒了一地,湖中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踩着碎月靠了岸。
——是巢湖。
她离巢湖不远。
巢湖两岸,猿鸟之声交替环绕,孤鸟横飞,隐约间似又听得谁的嬉闹声响在其间,令四周的山头也吵闹了起来。千年百年,亘古不变的巢湖盛满了月色,装满了声音,此刻倒显得不再孤寂。
孙采薇收回目光,望着四面燃起的篝火,轻叹了口气。
来时她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此处地势最为险峻,偏偏驻扎了山贼营寨,按那不甚聪明的领头人说法:易守难攻。
若真是易守难攻,当年又怎会被孙策搅得天翻地覆?
孙采薇观察着月亮的方位与远方的巢湖周景,与她来时全然相反,此处应当是北岸某座山头。
“是凤凰台。”身旁的孙权适时出声。
“你知道这是何处?”孙采薇先是看了眼前方看守的人,见那二人提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并未拿她和孙权当回事,她这才大胆问了起来。
“你看侧后方。”孙权双眼明亮,隐约有些笑意。
孙采薇偏头看去。
月影重重下,后方山峦层叠,线条起伏,中心两座山峰以一线隔开,月光穿过其中,流萤飞舞,留下一扇流银的屏障。两侧山峦犹似凤凰振翅,携着银辉划过粼粼水色,复又落至此处。
孙采薇正感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视线刚一拉近,一时间却又被前方银屏罩住的一只石鸡给怔住。
那石鸡就这么立在平地上,与远处的一线银屏遥遥相对。
……怪异。很潦草的鸡,只有大致形状,像是被知道鸡长什么样但没有雕刻天赋的人用刀大力劈出来的。
“你不会是想说,因为这只鸡,所以这里才叫凤凰台?”孙采薇听见自己有些无语的语调。
鸡和凤凰,差了几个大辈分了,哪能这么碰瓷。
孙权摇了摇头,“是先有了凤凰台,才有了这只鸡。”
“凤凰台是我公瑾哥取的。”孙权又说。
孙采薇微愣。
“三年前,这帮人四处作乱,庐江太守却又找不到他们的据点,无法根治。恰好我阿兄来了,认识了周瑜,也就是我公瑾哥。我公瑾哥假意被绑,沿途留下记号,我阿兄便循着这些记号找到了这儿,和我公瑾哥一起里应外合,将这里烧了个精光。”
难怪,有些石块看着格外焦黑。
“他们二人在这无名山闹了几日,我公瑾哥干脆就给这儿取了个名字,方便日后谁心情不好就来大闹此处。也因此事,他们一战成名。”
孙采薇听得莫名想笑,少年时期的他们,当真是比山贼还贼。
“我阿兄为了应景,便想着雕个凤凰。但他只见过山鸡,没见过凤凰,也就雕了这么个四不像出来,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这只鸡还在这儿。”
“倒也不错。”孙采薇轻声道。
“嗯,我阿兄说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日后身边定然会有我公瑾哥的位置,而我……”孙权定定地看着孙采薇,“我好像什么也……”
“来日天下,也定会有你的位置。”孙采薇敛尽了眸中叹息,打断了他。
“是吗?”孙权长叹了口气,少年意气的眉宇间,难得有些皱起,“但其实我更想有人能和我并肩。”
“也会有的。”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是说了吗,我师承算学大师于吉,算出来的。”孙采薇淡淡道。
“我原是不信的。”孙权说,“可你说出了我阿兄和我公瑾哥结拜拜母一事,我忽然便有些信了。”
“这一夜过后,就不要再信我了。”孙采薇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前被绑缚的双手上,裹着布条的簪刀在她的动作下缓缓自袖中滑落。
孙权顿住神色,有些不解孙采薇的忽冷忽热,“为何?”
孙采薇说:“萍水相逢,本就有缘无分。”
孙权听了,眸光有些许的黯淡,他嗫嚅着唇,转移着话题:“……此处危险,我们,快些逃吧。”
他轻手轻脚地挪至孙采薇身边,原本被绑缚的双手却轻易挣开了绳索,孙采薇看了,有些诧异。
孙权似乎明白孙采薇在想什么,他先是接过孙采薇手中的簪刀揣入怀中,之后双手才如穿花蝶影般,不过几息便解开了孙采薇身上的绳索,“绳结而已,很容易。”
孙采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又问:“现在,就凭你我?”
孙权点头,“那贼人虽留了信给我阿兄,但我阿兄近日一心只与我公瑾哥一起,已是好几日不归家,他得不到消息。”
“怎么听着,你还怪惨的。”孙采薇轻叹。
“我年纪太小,跟不上我阿兄的脚步。”孙权说着,两手握着刚才解下的麻绳,目光盯着那两个大醉的看守,将要动手。
他悄无声息地绕向一人身后,手中的麻绳就这么悄然爬至那人的颈侧。孙权将其打了个活结,瞬息之间一放一收,麻绳就被收紧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他还未来得及呼救,加之酒气上脑,只当是喝得太多所导致的呼吸困难,待察觉不对时,已是没了意识。
酒友忽然没了动静,另一人忽然便有了警觉。只是酒精容易麻痹人,平日利索的动作在此刻变得如同慢放了一般。
孙采薇见那人已然察觉到了什么,但此时孙权还在处理另一人,无奈之下,只得捡起地上的麻绳,一步步走近,学着孙权如法炮制,将绳索迅速套至他的脖颈。
她用的力不大,是后来孙权接过了,使了力。
孙采薇双手有些颤抖,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在她的手中渐渐没了声息。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杀人吗?”
“知道。但就像你说的,世道这么乱,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孙权说得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比颤抖,谁又知道,他亦是第一次……
只因孙采薇在他身边,他只是,不想让只见了一眼就觉熟悉的人受到伤害而已,因此才鼓足了勇气,学着自己的兄长,第一次做出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孙权又捡起地上的酒壶,一瞬不瞬地看着孙采薇,目光坚定,似在说着誓言,“我虽跟不上阿兄的步伐,但我会学,有朝一日,我也定会同他一样,声名尽显,让这天下中,有我的位置。”
山顶的风猎猎袭来,鼓动起两人的衣袍,他们的视线于篝火中交错,火光映衬着两人的脸,一半染着焰色,一半匿在阴影中,就像明晰的现在与不定的未来,孙采薇看见了孙权的未来,却无法看清自己。
孙采薇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又听见孙权问,“我们的赌约,可还作数?”
鬼使神差地,孙采薇张口道:“嗯。”
“好。”那就不是有缘无分,孙权在心中补充。“我带你走。”
孙权伸出手。焰火下,他的五指修长柔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此刻却生得有力,牢牢地,握住了孙采薇的手。
少年的掌心微凉,是热酒,火焰也无法暖热的凉,偏偏在握住孙采薇时,逐渐有了热意。
孙采薇就这么被孙权紧紧牵着,她望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时间仿佛在此刻加了速,就这么更迭穿梭,春夏轮转,年月反复——
江东已定,赤壁火熄,东吴立国。
华袍加身,冕冠垂旒,少年已成帝王。
书中记载的历史在这一刻一幕幕闪过孙采薇的脑海,哪怕此时还身在敌营,四面临高崖,孙采薇却莫名有些心安。她想着,单是书中字句,终究无法得知他们的形貌,可如今他就在身侧,她终于得见到了未来的他。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或许这样,她就会更大胆一些罢。
然后,孙采薇听见了酒坛破碎的声音,酒液于空中四散,火折子从她身侧扔出,倒在茅草屋顶,很快起了火。
许多人气急败坏地朝她和孙权奔来。
孙采薇听见孙权喊:“时隔三年,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火焰在这时冲天而起,孙权拉着孙采薇转身便跑,凤凰台山势险峻,却被这火光照出了前路。
远处的巢湖依旧水色粼粼,无人能惊扰其平静。群山生满桃树,随风摇曳着枝桠,沙沙作响。
山清水秀之地,偏偏有一座山头起了火。
孙采薇任由孙权牵着,他们在这场炽热的火光下,无所顾忌地向着巢湖奔去。
“果真很蠢。”孙权抬眸望着烧无可烧的凤凰台,哈哈地笑,“凤凰被烧掉了毛,现在真成了山鸡。”
孙采薇一时被孙权的笑声感染,她喘了几口气,缓了缓,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两次都被你们孙家人烧了,真是不长记性。”
“跟公瑾哥学的。”孙权双眸明亮,映着余火,映着月色,角落里,还有一道孙采薇的身影。
“难怪都这么喜欢……”
“什么?”
放火……
孙采薇看着因未听清而忽然凑近的少年,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最后的两字也再说不出口。
“喜欢什么?”得不到孙采薇的回答,他干脆侧头望她,问。
孙采薇看着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它就这么睁着,双唇轻抿,满脸期待着她的回答。
“……喜欢巢湖。”孙采薇听见自己说,“巢湖碧波万顷,百年千年都不会褪色,直到后世,人们也依旧能站在巢湖岸边,想象千年前的景象。”
“那我们,也能想象千年后的景象了?”孙权问。
“千年后,又是另一番景象。”三家争霸,终究是一场空。
作者有话要说:放火这件事,当然要从小培养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