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个并肩出了房门。
刚一出来,崔云昭就看到了熟悉的丰腴妇人。
霍檀的母亲林氏名唤绣姑,她长得很普通,人还有些胖,显得有些膀大腰圆。
不过她那双杏眼生得倒是很好,看起来明亮又有神。
只一个照面,林绣姑就把崔云昭拽回了记忆里。
前世,人人都说林绣姑命好。
她本是农女,十六岁时逃难到了岐阳,那时候霍父霍展也刚刚参军,只是个小兵。
那年月日子艰难,林绣姑在绣坊里打杂,她不会针线,力气却大,所以洗漱换水的活计都是她。
后来城中遭了山匪,霍展救了她,两个人从此便合成了一家。
霍展此人是颇有些能耐的。
他早年跟随后陈裴氏南征北战,慢慢靠着军功,从长行做到了节官,后来又慢慢累升至将校。
北周景德元年时,他已经升至岐阳刺史,正六品武官。
外藩镇的刺史非重要官职,却也是军镇中有头有脸的军官,六品的品级让霍氏直接从普通的军户成为了武将家族,身份直接跃迁。
后陈弘治六年,当今圣上裴业直接起兵造反,推翻了后陈末帝的荒诞统治,直接改元,建立了周朝。
如今年月礼崩乐坏,武将称霸,权反在下,谁能打赢谁便做皇帝,霍展也是运气好,早年从军便投在了裴家军,因此在景德元年直接任岐阳刺史,领步兵岐阳军统领。
只可惜当时后陈分崩离析,各家混战,霍展便在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
本来冉冉升起的武将家族便从此折戟。
霍家当时只有霍展一个儿子,家中除了他已无人在军中,故而霍展战死沙场之后,霍家便彻底没了依靠。
那一年霍檀才十五岁。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当即便寻到岐阳节度使郭子谦帐下,说自己愿随先父脚步,成为一名军士。
霍家是军户,霍檀要么十六岁充入民兵,要么自己主动寻路,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倒是很果敢。
崔云昭回忆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世大臣们夸赞霍檀的话。
圣上自幼杀伐果断,圣祖故去,主动参军,从此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其天命所归,生来便是将相之才,紫金照顶,方有如今一统山河。
就在崔云昭回忆时,霍檀已经同母亲林绣姑说上了话。
他颇有些不正经地上前挽住了母亲的臂弯,对她笑嘻嘻说:“阿娘,不是日上五竿,是日上三竿。”
“哦,还有,不是什么谦有礼,是恭谦有礼。”
“这话是谁教你的?”
看到儿子嬉皮笑脸,圆胖的妇人杏眼一勾,立即便伸手去拧他的胳膊。
“臭小子,混说什么?敢来编排你老娘了?”
她拿眼睛去扫儿子身边那安静贤淑,跟画上一样的漂亮仙子,又忍不住去瞪儿子。
“老娘我也是读过几天书的!”
她昂着头,仿佛努力为自己争辩的大白鹅,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滑稽。
崔云昭差点没笑出声来。
但她也知道不能下了婆母的面子,于是便强忍着,只浅浅冲林绣姑温柔一笑。
“给母亲问安,母亲晨好。”
她的声音温柔柔软,带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仿佛秋日里的桂花香,香气四溢却不热烈。
把方才还咋咋呼呼的林绣姑弄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霍檀也意外看了她一眼。
这桩婚事初定的时候,人人都说他们两个不般配,一个是杀伐果断的军户子,一个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如何能一起过日子。
霍檀也觉得过不到一起去。
但是从昨日起,这位崔氏女的一言一行却都那么有趣,她嘴里说着害怕,可眼眸里却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霍檀想提醒她她的演技似乎没有那么好,但那小模样实在太有趣,他还没看够,便又舍不得提醒了。
此刻,崔云昭依旧如同寻常媳妇那样同婆母见礼。
“母亲,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给祖母请安吧。”
林绣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在额头上印了个大红印子。
霍檀:“……”
霍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母亲一把拽住了崔云昭的手,拉着她就快步往前走。
“对对,家里人都到齐了,赶紧着,去晚了老太太又要不乐意了。”
崔云昭只能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霍檀步伐大,不需要跑动也跟得上,他原以为崔云昭会厌烦眼前的这一切,可偏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她面上只有跑起来的红晕。
那一抹红仿佛天边的朝霞,在她莹白的脸蛋上晕染上动人的颜色。
霍檀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兄弟们说得对,新婚,确实是心情极好的。
霍家并不大。
早年霍家一直都在岐阳,霍父当上刺史之后,节度使郭子谦便赏赐了大宅,霍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只可惜霍父故去得早,还来不及享受荣华富贵就战死了。
不过因他战死,朝廷也给了丰厚的抚恤。
这年月,但凡男儿郎敢豁出去拼命的,只要不死,大抵也都能给家里赚出一份家业。
故而霍父虽然没了,但霍家的家底也还是有的,足够一家老小吃喝。
霍檀从军后一路累积战功,因为表现优异又有勇有谋,慢慢便升至军使。
只不过他官职调动,从岐阳改戍博陵,霍檀直接做主,一家人都搬来了博陵。
因霍檀实在太过英武,博陵防御使吕明继便赏赐了这一套藕花巷不算大的宅院。
霍家是左右两跨的院落,从大门口进来就是一块没什么雕饰的影壁,影壁之后就是正房并东西两间厢房。
而影壁之后单开了一扇月亮门,可以通到东跨院。
东跨院一直都是霍檀独居,因此崔云昭和霍檀的新房也在这里,跟正房也就隔了一道门。
此时正房大门开着,里面或站或坐了几人,上首的两把椅子空着,显然老太太还没过来。
林绣姑明显地松了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儿媳妇的细手腕,不由尴尬一笑:“好了,咱们进去等吧,外面怪冷的。”
她的嗓门大,这一句话,就把门内的人都吸引到了目光。
崔云昭前一世同他们说不上熟悉,也就同霍檀的幺妹关系更好一些,所以倒也不是很紧张。
崔云昭跟着林绣姑进了正房堂屋,很乖顺地站在了霍檀的身边。
霍家的人口很简单。
霍展是独子,父亲早年因为战争故去,只剩下寡母拉扯他长大。
后来林绣姑和霍展成婚,两个人一共养大了五个孩子。
“你们略等,我去请祖母。”
说话的是霍檀的长姐,名叫霍新枝,她今年二十有二,因丈夫战死而寡居在家。
霍大姐是个高高瘦瘦的身型,脸长细瘦,显得有些刻薄。
她声音也冷冰冰的,有些渗人。
林绣姑就连忙说:“枝娘你快去,柳丫头,去把热好的茶水取过来。”
跟崔云昭记忆里的一样,她嫁入霍家之后两边其实都很不适应,林绣姑一般不怎么使唤她这个儿媳妇,只让儿女们做事,就连今日敬茶的茶水,也是霍新枝和霍檀小妹霍新柳提前煮好的。
这样也挺好的。
因为要不了半年,他们也要搬离这个窄小的一进宅子。
崔云昭安静站在霍檀身边,忽然感受到一道好奇的视线。
她微微抬起头,就看到坐在侧登上的少年郎正好奇看着她。
少年人生得浓眉大眼,很是喜人,他同霍檀长得不怎么像,却也依旧是好看的。
崔云昭自然记得他。
谁会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忠武大将军霍成樟。
只不过此刻,大将军还是个小屁孩。
现在的霍成樟刚刚十三岁,还没长开,身量比崔云昭还要矮,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他看崔云昭回看她,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冲她咧嘴一笑。
看起来很是活泼。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个更小的男孩子。
因为生来就体弱多病,所以看上去很是瘦弱,瞧着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但崔云昭知道,霍成朴已经八岁了。
只一个照面,就把家里的所有人都见了一面。
忽然,一道尖刻的嗓音响起:“哎呀,千金小姐果然排场大,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想起给长辈敬茶。”
不,不是所有人。
还有一个家里最让崔云昭头疼的老太太,此刻才隆重登场。
老太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先后送走了丈夫、儿子和长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阅历其实很是丰富。
但她为人实在刻薄,有些话,崔云昭经常不知道要怎么接。
就比如现在。
林绣姑和霍新枝一左一右扶着她坐到了主位上,然后就各自落座,林绣姑立即说:“娘,九郎他们两口子等好久了,一早就来了。”
崔云昭有些意外她的维护。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细长眉眼的刻薄老太太就开了口:“哎呦呦,谁不知道你们家攀上了高枝,娶到了人人都想娶的崔氏女,怎么娶了崔氏女就能当皇帝不成?”
“那我是不是还要敬称你一句太后娘娘呢。”
崔云昭:“……”
咦,这话也没错啊。
前世霍檀虽然跟她和离了,但他最终还是当了皇帝,这么来看,确实没错。
不过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算了,这么大咧咧说出出来,真是生怕一个脑袋不够砍。
林绣姑被她说得不敢吭声,倒是霍檀微微蹙起眉头。
“祖母,不可妄议政事,怎好这般不敬皇室。”
霍檀的语气很平和,也只是就事论事,谁料到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不经意看到了那娇娇柔柔的千金闺秀。
“你看看你,娶了个千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来顶撞你祖母,”老太太哎呦呦捂胸口,“咱们家就是普通军户,攀不上那等高枝,我早说过了,叫你娶你表妹,你就是不听我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那有新婚日说这样丧气话的,这老太太被在霍家作威作福惯了,加上霍檀又不如她愿,娶了个她不想要的孙媳妇,当着新人的面就撒起泼来。
这样的场面,崔云昭是不能说话的。
不过她也全然不往心里去。
因为有人会开口。
果然,霍新枝倏然开口:“祖母,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让大弟弟媳敬茶。”
老太太倏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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