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草草结束,就算罗丁没心没肺,也能感觉出这顿饭的气氛有些诡异,没吃几口,他就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最后结账,127元,还好。
傅邹柏单手撑在收银台上,另外一只手懒散地插进口袋,喻初挡在他身前,似乎生怕他会结账。
他了解喻初,如果这次他将钱付了,那么喻初肯定还会想办法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她从小就是这样,明明有时候自己很需要帮助,但也不想欠别人一点东西。
结完账,傅邹柏提出送喻初回家,喻初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球场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这段路完全是暗的,她应激反应很强,脑海中瞬间又浮现出了一段回忆。
小学六年级,也是同样的时间,就是在这条路上,她遇见了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性,无能的中年男人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欺负看起来比他们弱小的女人,若是已经无能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可以欺负的便只有武力与他们有悬殊的小孩,比如喻初。
喻初挣扎着大叫,男人的手却要勒向她脖子,托林青的福,她在12岁那年便尝到了地狱的滋味。
可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如愿到来,一个小胖墩突然出现,骑着自行车撞向了勒着自己脖子的男人,男人被撞在地上,或许是酒精再加上巨大的冲击力,男人昏迷在了地上。小胖墩喘着粗气,将吓趴在地上的喻初扶起来,喻初这才认出这是她的班长。喻初见男人躺在地上不动了,以为是他将男人撞死了,一边哭着一边让小胖墩赶紧走,一会儿警察要来抓他了。
小胖墩却一边给她擦着眼泪和鼻涕,一边安慰她说只是昏过去了,人没这么容易死的,喻初迷迷糊糊地问他真的吗,或许是瞬间的如释重负,喻初瞬间大哭了出来。
小胖墩则手足无措地将女孩揽住,学着妈妈的样子拍拍她的后背,直到喻初的哭声惊动了睡梦中的林青,林青才急忙下楼,从小胖墩手中接走了喻初。
这也是傅邹柏第一次见喻初的妈妈,头发乱糟糟的,衣服很脏,身上还散发着很浓的酒精味。
傅邹柏走在她身后,喻初故意放慢了脚步,傅邹柏示意,走到了喻初身边。
曾经的小胖墩都长这么大了,喻初突然有些感慨:“你……”
傅邹柏低头:“嗯?”
傅邹柏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上扬的尾音,喻初的脸一热,小声嘀咕道:“没事。”
这是今晚她第二次说没事了,傅邹柏知道,不可能真的没事,她只是不想对自己说。
他有些黯然神伤,但也无所谓,他等了这么多年,不介意再等得久一些,等到喻初愿意对他说自己的事情。
到了喻初家楼下,傅邹柏打了个响指,楼道的灯瞬间亮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等喻初上楼。
半晌后,灯灭了,喻初站在一楼台阶的中央,傅邹柏又打了个响指,灯亮,喻初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下楼,站在了傅邹柏面前。
灯再次灭了。
喻初仰起头,黑暗中她只能勉强看到傅邹柏鼻梁的轮廓,她淡淡道:“明天的补习……”
傅邹柏:“没关系,如果你明天不方便……”
“明天见,傅邹柏。”黑暗中,喻初笑了笑。
傅邹柏立刻陷入了喻初笑容的旋涡,他痴痴地也跟着勾了下嘴角:“明天见,喻老师。”
说完后,喻初立刻跑上了楼。
傅邹柏担心道:“慢点。”
直到楼上的关门声传来,傅邹柏才不舍地放心离开。
第二天,罗丁的妈妈发了疯似的找到了学校,说自己孩子丢了。
蔡禹莫名其妙地将手机短信打开,给校长看了罗丁妈妈的请假信息,校长皱着眉扶了扶眼镜,看着罗丁妈妈,不耐烦地开口道:“罗丁妈妈,所以是您给孩子请了假,现在告诉我们,孩子在学校里丢了?”
顾明烟一副着急而又不讲理的样子,急切道:“我和孩子他爸这几天出差不在家,孩子也懂事,除了学校哪都不会去,现在孩子丢了,你说我该去哪找?”
上课铃响了,蔡禹夹着书有些着急,忙说道:“罗丁妈妈,你先别着急,罗丁这两天确实没来学校,但是今天说不定来了呢,你先跟我去教室看看,这上课铃响了,我也得去上课了。”
顾明烟被连哄带拽地赶出了校长办公室,站在班级门口等蔡禹出来。
蔡禹一进班,班里瞬间安静,她环视了班级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傅邹柏旁边的空位上,脸色一顿。
门外的顾明烟见蔡禹脸色不对,站不住了,一脚踏进了班里。
“罗丁?罗丁?”她叫着走进班里,全班人回头看向了最后一排,就在班级一片骚乱之时,傅邹柏站了起来。
“阿姨。”他平静地看着顾明烟。
顾明烟认识傅邹柏,知道他是罗丁的朋友,也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于是态度立刻疲软了下来,问道:“小柏,你知不知道罗丁去哪了啊?他这几天都没回家,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阿姨找不到他了啊。”
傅邹柏淡淡道:“您怎么知道他这几天没回家?”
一句话将顾明烟噎了回去,她确实不知道,但仍是嘴硬道:“哎呀我就是知道的啊,乖孩子告诉阿姨,你知不知道罗丁去哪了?”
蔡禹见顾明烟为难傅邹柏,忙道:“罗丁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会乱跑,他平时有没有喜欢去的地方?他喜欢打球,或许去球场找找?”
“对对,球场。”顾明烟反应过来,“我去球场找找。”
“不用了。”傅邹柏一说话,全班的目光又瞬间被他吸引。
傅邹柏瞥了眼身边的喻初,自从顾明烟进班,一道数学题她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五遍,还没有下笔,他有些不爽道:“不用找了,阿姨,我知道罗丁在哪。”
顾明烟激动道:“好好好,快告诉阿姨,他在哪?”
傅邹柏:“您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顾明烟:“好好,你要什么,阿姨都答应你。”
傅邹柏一笑:“我希望您,不要再干预罗丁的爱好,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您能答应我吗?”
此话一出,一向激动的顾明烟突然安静了,连蔡禹也看出了顾明烟的异常。
傅邹柏见顾明烟不语,对蔡禹一笑:“老师,可以开始上课了。”
“不!”顾明烟制止:“我答应你,你告诉阿姨,罗丁在哪?”
傅邹柏心情复杂地看着顾明烟,全班此刻十分安静,傅邹柏只能听到身旁喻初的鼻尖在纸上划过。
傅邹柏淡淡道:“跟我出来说。”
二人走出了教室,教室里蔡禹开始上课,傅邹柏看着一脸疲态的顾明烟,一向精致的她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此刻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毛衣应是穿了好几天,上面起了一层毛球,顾明烟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在傅邹柏面前流了泪。
“好孩子,快告诉我,罗丁他现在在哪?安不安全?有没有受伤?啊?”
“他在我家,很安全。”
顾明烟闻言,抽泣声逐渐弱了下来:“好……好。”
傅邹柏一只手肘撑在栏杆上,眯了眯眼,他并不是在审视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而是想到了从始至终仿佛都消失的一个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刘建国呢?”
刘建国和顾明烟同在一家公司上班,公司出差是常有的事,刘建国这几年混成了总经理,而顾明烟这些年为了照顾刘建国生病的父母,不常在公司,明明学历比刘建国高,这几年却也只在部门的一个小部长上踏步。
刘建国对傅邹柏很好,傅邹柏本不该恨他,直到有一次撞见了刘建国在车中出轨。
如果只是这样,傅邹柏也不该如此恨他,只当这一切都是别人家的家事,但傅邹柏看得清清楚楚,刘建国出轨的是公司年轻的男下属。
一瞬间,恶心,被欺骗,所有复杂的情绪倒灌进傅邹柏的脑中,他想要上去质问刘建国,但还是冷静了下来。刘建国注意到车前站着的傅邹柏,毫无羞愧地对他笑了笑,他想要下车跟傅邹柏说些什么,傅邹柏转身走了。
后来,他故意支开罗丁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顾明烟这件事,顾明烟却说“人到了这个年纪,求得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心安”。
傅邹柏不知道刘建国心不心安,却也从顾明烟这句话中知道了她其实一直知道刘建国的怪癖,或许是为了工作,或许是为了罗丁,为了刘建国那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母,又或许是为了顾明烟口中所谓的“稳定”,顾明烟没有提出离婚,而是装不知道那么些年,仍在扮演着社会赋予她的角色,一个好的儿媳,一个好的领导,一个好的妻子,可她也有漏洞,她忘记了如何扮演一个好的母亲。
顾明烟叹了口气:“他还在外地,没回来。”
“……”
“阿姨。”傅邹柏徐徐说道:“罗丁,其实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顾明烟看向傅邹柏,眼中更多的是不解,毕竟罗丁在她眼中一直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坏小子。
“您常年出差,为了管束他,出差的时候明令他不许出家门,不许他来学校,也不许他出去打球,因为只有让他在家里,这才是您感到心安的地方。”
傅邹柏唇齿间有些发涩:“您知道罗丁喜欢打球,却害怕过度的爱好耽误他的学习。但您有没有了解过,罗丁可以通过篮球这个特长上更好的大学?”
顾明烟平时一心铺在事业上,对什么高考政策只有一知半解,更不知道什么体育特长生,在她的思维中,篮球只是一个耽误学习毫无用处的爱好。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她,居然可以靠篮球上一个好大学?
“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顾明烟急切道。
傅邹柏却显得异常冷静:“具体的政策,您可以一会儿去问蔡禹,她比我懂得多,我只知道现在距离体育联考还有一个月,罗丁平时没落下训练,最后一个月搏一搏,是可行的。”
“罗丁比我小一个月,但也还有一个月就成年了,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价值观,有些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傅邹柏平静地说道:“我希望您能让他自己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这种资格不是您给他的,而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本应有的。”
顾明烟两手撑在栏杆上,眼泪决堤一般流出,或许是想到面前是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又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傅邹柏垂眸,他知道自己应该留给顾明烟一些空间,于是从口袋中掏出纸巾,递给了顾明烟。
顾明烟定了定神:“谢谢。”
“像您一样,阿姨,你们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傅邹柏淡淡道。
后门虚掩着,别人或许听不清傅邹柏在说什么,但坐在最后的喻初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默写单词,但笔却从一开始就没动,注意力一直被傅邹柏的话吸引着。
冬日暖阳的光线温柔地从窗户进入,落在她桌上叠着的厚厚的书本上,落在她手中的笔和前面的白纸上。
喻初偏头看去。
傅邹柏侧身背光,阳光像是给他周身渡了层金,饱满的额头上落着金色的碎发,高挺的鼻梁,精致的薄唇,侧脸线条流畅,黑色的剪影落在喻初眼中,竟让她看楞了一瞬。
“你们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最后,她听见傅邹柏这样说道。
喻初一笑,视线落在自己刚刚默写的单词上,拿起笔,将最后一个字母写了上去。
Salvation。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