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下半个月,县学发生了两点大变化。
一是,学堂新开了一门课,是为教人作画赏画的课。夫子不光是个女夫子,还姿颜姝丽、举止端庄,很多学生只见她一面,就很喜欢她。
二是,祁玉这段时间,居然日日来学堂听课,课听完了,才会离开县学。
要说他听课有多认真,倒不见得,但他肯来县学,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奇事了。
每逢梅夫人的画课,学生们常常来得很早。
苏莺莺和叶琼菀也不例外,不过不是因为看梅夫人长得漂亮,而是梅夫人的教法颇有耐心,言语也十分和气,她们也喜欢上她的课。
梅夫人也来得早,但她不会提前授课,只会被热情的学生们争相围住,而后她会耐心点评他们手中的画作。
苏莺莺是第一回接触作画,和练字一样,目前作出的玩意还没法看。
她当然不敢拿给梅夫人看。
除她之外,目前还坐在座位上的,只有叶琼菀和祁玉。
叶琼菀和苏莺莺是相似的情况,她虽学过一点画画,但画出来的玩意和苏莺莺的半斤八两。
叶琼菀就坐在苏莺莺旁边,她拿毛笔杆子轻戳了戳苏莺莺,压低声音问道:“诶,沈师妹,你有没有觉得祁师兄最近天天来听课,有点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何况,祁玉的反常,几乎就是从苏莺莺给他送过功课之后,才有的。
“祁师兄很反常?”苏莺莺好奇地朝祁玉瞥一眼,冷不丁与他的视线对上。
她发现,祁师兄的眼神,令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好像有他在,她会莫名安心很多,这几日她在学堂内就能做完功课,或许也是有这份原因。
叶琼菀斟酌着道:“你没觉得……他对你对别人不太一样?”
苏莺莺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璀然一笑:“不就是爱来听课了吗,或许师兄他喜欢上读书了,也或许和其他师兄们一样,看梅夫人长得漂亮。”
“我看都不像。”叶琼菀摇摇头,“你自己多留意吧,别只顾着读书。”
苏莺莺微微蹙眉,不太明白,有什么好留意的。
钟声一响,画课正式开始,所有学生们都回到座位,有些人脸上是不大情愿的。
梅夫人目光一扫堂内学生,见所有学生都到齐,特别是祁玉也在,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
“今天我们要临摹的画作是百年前书画大家……”
她教完这幅画中所用的技巧,便让学生们开始着手临摹。
所有学生都开始动笔,除了祁玉。
梅夫人发现,祁玉一直在时不时地偷看沈家小娘子。
梅夫人其实是宫里的女画师,在被派来县学教书之前,听陛下说起过,祁玉身边可能有个心仪的小姑娘。
当时皇后娘娘也在,先骂陛下实在八卦,再是对她千叮万嘱:“祁玉最近总在县学惹事,你想办法管住他,马上就是大日子了,本宫可不希望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事。当然,若能劝他好好读书,那对我祁家来说,你这也是大功一件。”
陛下却道:“一定不是他主动惹事的,或许是有谁欺负他,你去了之后调查清楚。”
梅夫人答应之后,原本心里有点打鼓,担心自己这一幅温婉的外表,管不住那传说中的混世魔王。
可她现在一想,至少在她来了之后,祁世子没再惹过事。
当然,梅夫人心知肚明,这或许并不是自己的功劳。
梅夫人开始在学堂之中徘徊巡逻,想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画画天赋高的孩子。
若有,等她回宫之后,带在身边培养为亲徒,也不是不可。
不一会儿,还真让她找出一幅看着不错的,一看,竟是那祁玉在意的小娘子所作。
因为祁玉的原因,梅夫人对苏莺莺也关注良多。
令她惊奇的是,短短几日工夫,这小姑娘的作画水平,竟提升了那么多。
“不错,此处还可以再多添点墨。”
梅夫人手指轻指图中的山峦位置,教小姑娘继续完善这幅临摹之作。
当年,她学作画,也是由师父这样教成的。
开学大半个月过去,夫召集学生齐聚院子,是为表彰一些进步大的学生。
台阶上放着几份文房四宝。
这个阶段的学子,或许还不会对这些感兴趣,可县学学子并不是人人出自显赫名门,文房四宝价格昂贵,对这些学子而言,这份礼物比其他东西贵重得多。
夫子们一个轮着一个,站在台阶下发言。
“师妹,说不定有你。”叶琼菀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苏莺莺,小声嘀咕着,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希望了。
苏莺莺想了想,若真论进步,自己好像进步真不少,她已经认识一些常用的字词,也能记住笔画怎么写了,或许……夫子们真的会选她?
苏莺莺望向夫子们的目光,不禁含着几分期待。
朱太正:“叫的名字的人请上前来。第一位,范青云……”
朱先生连续念出好几个人的名字。
那几个人纷纷上前,苏莺莺等来等去,不光没有等到自己,再看所有选中的人,就连一个姑娘家都没有。
她眉头微微蹙起,有点弄不明白,视线不禁落到女同窗秦欢身上。
就算她自己选不上,她觉得秦欢师姐肯定是能选上的。
她好几次都看见,一天的课都结束之后,秦欢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温习。
而且秦欢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无论哪一门,都不比范师兄他们差。
那些被报出名字的学生们一一领赏,离开时压抑不住欣喜,每个人的嘴角都不同程度地扬起。
“别灰心,下次肯定能上。”叶琼菀拍拍苏莺莺的肩膀。
苏莺莺却在看秦欢。
秦欢的脸上,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今日的结果。
秦欢手中抱着书本,正要回学堂温习,却留意到苏莺莺的目光,回眸一问:“沈师妹有事?”
苏莺莺几乎没和她说过话,挠了挠头,顿时有些拘谨:“我以为今日的名单中,会有师姐的名字。”
秦欢先是微微一怔,而后笑了笑:“不可能,只有夫子们认为将来有望入仕的人,夫子们才会看重。你看,科举不考作乐、刺绣和作画,乐师和两位女夫子来都没来。而女子,是不可能入仕的。”
苏莺莺默了默,纳闷道:“可若读书是为入仕,那女子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女子读书没有意义,所以在今年之前,天下女子才不被允许读书的吗?
苏莺莺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秦欢看苏莺莺的眼神,像是看到年幼时傻乎乎的自己,理所当然地为她解释道:“自然是为能寻得一门好亲事,夫家都喜欢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
叶琼菀刚才忙着翻钱,没听到她们的对话,以为苏莺莺还在难过,就揽住她的肩,大方地道:“别难过了,今日我请你到外面吃。”
苏莺莺心不在焉地跟她走了。
晌午过后,整个京城下起雷雨。
下午要学的是谱曲作乐,可乐师迟迟没来县学,最终几个在县学的夫子商议一番,决定暂时取消下午的课。
也是后来,苏莺莺才知道,乐师和其他夫子不一样,或者说,夫子们从未把乐师当作夫子。
苏莺莺回学舍,打算温习功课。
小心翼翼展开温夫人发的一卷画卷。
这是一幅仕女图,图中一仕女抱着一只小猫,简直惟妙惟肖。
往常,苏莺莺可喜欢临摹这样的妙图,然而今日,她一提笔,就止不住想,她就算画得好,又有何意义,说不定她未来的夫家根本不喜欢赏画呢?
她又不是真正的沈家千金,以后也不可能嫁给世家权贵。
她终究要回江州的,到时候……学的这些琴棋书画,是否还有意义?
一滴泪落在白纸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苏莺莺丢下笔,跑出学舍,冒着雨冲到了学堂里。
此时,学堂里只有祁玉和温夫人。
温夫人拿出腰牌给祁玉,“祁世子,我已告诉你我的身份,还望世子配合……”
她想知道祁玉为什么不肯好好读书,她这几日暗中调查过,祁玉的成绩其实并不差。
没想到这时候,沈家的小娘子突然闯进来。
见她浑身湿透、神情悲切,梅夫人吓一跳,手中腰牌掉落在地上。
“沈凌,你怎么了?”梅夫人问。
苏莺莺帮梅夫人捡起腰牌,还给她,然后就低着头,默默无言。
祁玉用手撑着半张脸,看苏莺莺的侧脸,琢磨道:“她总爱哭,或许没有缘由。”
梅夫人示意苏莺莺坐下,她也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说什么,只静静地听着苏莺莺低泣。
半晌过后,苏莺莺微微抬起那张晶莹发亮的小脸,哽咽道:“梅夫人,我能退学吗?”
梅夫人和祁玉均是一脸愕然。
“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梅夫人问。
苏莺莺掉眼泪的速度变快了些,却没有解释。
梅夫人想了想,打算打上伞出去找朱先生,了解了解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学堂里剩下祁玉和苏莺莺两个人。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外面磅礴的雨声夹杂在一起。
祁玉莫名心烦,瞥苏莺莺一眼,道:“不许哭,再哭……”本想说赶她走,可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转而愤愤道:“再哭爷就走了!”
苏莺莺哭得收敛了些,但一想到自己远到他乡,努力做着一件几乎毫无意义的事,就忍不住替自己难过。
祁玉无奈,回想了一下,试探着问:“……是因为没被夫子点到名字表扬,你才这么难过的吗?”
祁玉也从来没被点名表扬,没被点到名字的人多了去了,他不觉得有什么该难过的。
少年努力组织着语言,安慰道:“可是,这并不能代表你没有进步,只是他们不喜欢你……所以错不在你,该退学的也不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