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来,何楚云一直忙碌于跟随父亲拜访各路达官贵人。来何府拜年的贵客也是络绎不绝,使得她几乎没有闲暇。
这些天何楚云跟着何父见了好些以往没见过的富贾。
何度雨却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里不知在何处厮混。
何楚云忙得顾不上头尾,似乎将锦奴的事情忘了般。
十四晚间,何楚云躺在窗边抚摸着手中的青白玉佩。她本想差遣夏满去吟湘坊通知他,说明日游船之约自己无法赴约。
可她看得出,那个锦奴似乎对她真的动了情。
虽然这么冷了他,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也可以,但她觉得,即便是看在俞文锦的面子上,她也应该去给他个了断。
转眼间,已到十五团圆节。
这一天的敏州城比上月二十九日还要热闹几分,许多回乡探亲的人都纷纷归来了。
本来说好今日一同去游船的,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何楚云再不敢稍作掩饰就同他出街,被人瞧见了都无法解释。
于是让夏满传了话,约在小宅一见。
过了晌午,何楚云便寻了借口出门。
担心雪来发病未愈令她染病,她并未带上雪来。只带了夏满与喜灵二人。
如上次一般,到了小院附近,她让夏满牵着马车去玉鼎客栈的马棚里等着。
然而,她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推门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忧郁。
门外的喜灵一如既往地守候着,何楚云踏入房间,却发现锦奴还未到来。
她便独自坐在桌旁等着。
等了好半晌,她都快以为锦奴是不是爽约了。正要起身走人,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何楚云站起身来,看到锦奴推门而入。
“你怎地才来,我们小姐等了好久了。”喜灵在门外抱怨着。
何楚云站起身,看着门被推开。
锦奴发丝有些乱,眼中隐约还噙着泪水,似乎长途跋涉走了好久、经历万难才走到这里。
本有些抱怨,但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又想到今日自己要说的话,那股气也消了许多。
锦奴踉跄着走进来,脚步虚浮,看起来十分不适。
他脸颊消瘦,眼底发青,背都薄了许多,仿若生了一场大病。
何楚云让他坐下,关心道:“你怎地了?”
锦奴头微微低垂,声音不大,“无事。”
何楚云又瞥见了他额头似乎有些发青,皱着眉问:“你受伤了?”
锦奴身体轻轻一颤,随后抬起头柔声道:“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加之风寒未愈,近来不太舒服。无碍的。”
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有些可怜,又知道他身体有恙,如此何楚云才原谅了他今日迟迟不来。
她刚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好好瞧瞧伤势,锦奴却偏过身子躲开了。
今日他格外不对劲。
若是之前,何楚云定会装作发怒,随后让锦奴再反过来哄哄她,两人你来我去地说情。
可这会儿何楚云没了这心思猜他到底怎么了。毕竟今日过后她便与他再无瓜葛,过于干涉他的事,总是藕断丝连的也不好。
何楚云悻悻道:“无事就好。”
她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两人半月未曾联系,今日突然约在这小宅相见是何意显而易见。
锦奴笑笑,没有再接话,何楚云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无言。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般沉默的氛围,除了初次在小宅私下相见那次,再也没有过。
想起第一次私下相见也是在这间宅子,何楚云觉得还挺有缘的。
不过上次是情愫暗生、纠缠不清。而这次却要一刀两断。从此处开始,亦从此处结束。
何楚云想直接说:断了吧,莫要再见了。
何楚云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当断则断。
然而锦奴身上有着太多她贪恋的东西。与俞文锦相似的容颜、清新的皂角香、温柔的嗓音都让她难以割舍。
将要分开,何楚云轻声道:“把手给我。”
锦奴不知怎么想的,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牵过了何楚云的手。
何楚云触碰到对方冰凉的手,关切的话又被她堵在嘴边。
还是少问为好。
她手指微动,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她感到了锦奴先是颤抖着,随后用了些力,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握得指尖都有些发白。
他的情绪十分浓郁,这浓重的深情与她的贪恋撞在一起缠绕着无法分开。
何楚云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恍惚。
莫名地,一阵悸动从她心底迸发。
这股悸动是她以往近两个月都未曾有过的。
“亲我。”何楚云第三次提了此事。
锦奴抬起头,嘴唇微张,缓缓道:“云儿,奴这次,是真的不可以了。”
何楚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明明没有泪水,可她就觉得他好像在哭。
在悲恸地嚎啕大哭。
何楚云差点被这哀痛吸了进去。
她摇摇头,又道:“亲我。”
锦奴肩膀塌了下来,轻轻摆动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这次锦奴罕见地没有拒绝,颔首同意了。
何楚云将双目轻轻合上,本以为他会贴上自己的唇。
却感到头上被覆上了一层帕子。
何楚云睁开眼,便看到锦奴掀开帕子,如同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他俊秀的面庞缓缓贴近,紧接着她的眼角感到了一股温热。
他吻了她的眼。
这一吻不长,蜻蜓点水却又如山呼海啸。
锦奴身体退开,帕子徐徐滑落在她身上。
她拿起帕子,瞧见了左下角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
是自己送给他的。
何楚云的心脏狠狠撞了两下。怎么,有些痛呢……
何楚云嘴巴微张,却迟迟未能道出分开二字。
她喘了两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对面的锦奴却率先开口了:“我与云儿缘尽至此,从今往后,各自珍重。”
他的声音与面上强装的淡漠截然相反,抖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他又撑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最温柔最好看的笑给她。
“抱歉,云儿。”
何楚云本以为被一个乐奴说了分别的话会恼羞成怒,但却出乎意外地没有。
她只是问:“为什么?”她都没有说,他为何要先说与她分开。
他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会说出口呢。
锦奴换了两口气,语气比方才轻松一些,从她手上收回了帕子,握在自己手里。
“庞家小姐云儿可还记得?她说,要买了我与我结亲。”
“什么?”结亲?一个武官之女要与一个奴隶结亲?
锦奴摇摇头,“私侍罢了,并非夫郎。但也好过我做一辈子奴隶。”
何楚云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可,”
一句话在她腹中走了几圈也没寻到出口。
“罢了。”何楚云叹道。
她记得那个庞芝华,那人的确是喜爱他的。这两个月也常常去吟湘坊给他捧场。因着女子的身份,没少被人嘲笑。
是啊,这点庞芝华比她好,锦奴与她继续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看出了自己的嫌恶,看出了自己无法接纳他的身份。
也好,做私侍,确实好过奴隶。
何楚云并非品性良善之人,若是寻常,她定会有种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夺了去的惝恍。
可面前的人让她第一次生了怜悯。
第一次懂了什么是祝福,懂得了别人口中‘你过得好便好。’
“好。愿你,得偿所愿。”
听她的祝语,锦奴轻笑出声,想伸手摸摸她的发,又放下了手。
“也愿小姐,新年吉利。”
何楚云想起这句话半月前他对自己说过,那日他犹豫着要说什么,最后却只说了这句。
想必是那时就想告诉自己庞芝华的事了。
可何楚云没有愠怒,她竟然真心希望锦奴可以有个好归宿。
她不是好人。
她向来高傲,平生第一次愿意真正面对自己,竟是为了个乐奴。
何楚云笑了笑,“确实,还没出正月呢。也祝你,新年吉利。”
锦奴点点头,没再说话。
何楚云瞧着天色不早了,十五晚上还有家宴,她可不能缺席。
那庞芝华品性不错,应该不会让他吃苦。
何楚云甚至感到了几分安心。
她站起身,用一个寻常女子对男子的礼节,朝他行了一礼,“锦公子,再会。”
锦奴也站起身,双手作揖,一改往日畏缩,而是风度翩翩,郑重对她换了一礼,“小姐,再会。”
何楚云真心地笑笑,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拉开了房门。
喜灵哈着寒气,娇憨着抱怨,“小姐怎地出来这么晚,要赶不及了,咱们快些回吧。”
“好。”
锦奴没有离开而是坐回了凳子上。
他好像一个失去了五感的废物。
残破不堪。
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吹散。
远远看去,都瞧不到他胸膛的起伏。
像一块死去多年的石头。
那张帕子的一角牢牢嵌在他手中。
门没关严实,透进了一股寒风,吹动了帕子。
锦奴仿若魂魄归体,他将帕子放到脸旁轻轻摩挲着。
忽地,帕子一角被水渍氲湿。
那水渍仿若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瞬间晕开。
逐渐地,整张帕子都被浸透。被浸得千斤重,快要叫人拿不住。
门外两人早已走远。
若是何楚云还在院子里,会听到一个男子绝望的悲嚎从屋中传出,许久未停。
不知何时,天已黑透。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前面邓意潮的番外,修修改改删了几百字。结果我的小粉花断了。
本来就没人看,小粉花还没了,呜呜呜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