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十二月二十。
敏州灯会,佳人有约。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雪,待何楚云早晨起身,大雪已经淹没了整个庭院的石板路。
现下还有些薄雪飘落着,何楚云捧着暖炉,闻着熏香,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下人清扫积雪愣神。
前几日吴铭慧邀她今晚去看灯会,本来她是打算与锦奴相会,但今日锦奴得随着吟湘坊的乐师们一同去广家奏曲。
说起广家,敏州城的生意若说一半是邓家的,那另一半就是广家的。
广家势大,锦奴在吟湘坊又说了不算,只得应宴奏曲,负了与她的约。
还让夏满拿回了他亲手做的点心,又传了一堆赔罪的话来。
何楚云其实不甚在意,时间空了下来,于是便应了吴铭慧的约今日出门看灯。
过了午时,她实在闲不住,令喜灵帮她绣个荷包,她在屋中读着书等着。
待喜灵绣好之后,她才伸手在荷包左下角简单绣了一个云朵图案。
她捧起荷包,感叹自己的手艺不错,如此用心做的礼物,锦奴定会喜欢。
何楚云没有绣自己的名字,如今她与邓家的婚事在即,虽说还没定下来,但也怕别人瞧见了生事。
他带上这印有代表自己名字的荷包,就算自己的私奴了。
将荷包用一个锦盒装好,随后又让夏满去吟湘坊帮她送了出去。
这会儿没事做,她便仰躺在窗边的软榻上,舒服地微微伸直了腿,旁边两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婢女给她捶腿。
冬日的熏香温暖好闻。何楚云闭目养神,婢女捶腿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将将睡着,何度雨的小厮才迟迟归来。还带回来一碗那位公子亲手做的芙蓉糕。
她本来不稀罕这种破糕点,听到是锦奴亲手所做之后才略略满意地笑了笑,令喜灵摆在桌上。
刚将何度雨的小厮打发出去,夏满又来报,说是邓意清邓大公子送了些礼物过来。
何楚云深深喘了口气,胸脯上下动了动,秀手挥了下,随意道:“放那吧。”
“是。”
夏满将两个木盒妥善放到桌上正要退下,又被何楚云叫住。
“那里碍眼,放地上。”
“是。”
夏满又双手捧起叠摞的木盒放到干净的地毯上。
“下去吧。”
何楚云头朝着窗外,理都没理邓意清送来了什么。
看那盒子,不外乎又是一些发钗玉珠。
邓意清这人做派就是俗气,从不探听她的心意,只知送一些时下贵女小姐们喜欢的物件。
不过她也不在乎,邓意清要的是面子,她好生接了就是。
与锦奴愈发亲近后,她现在想起邓意清更觉得烦躁。
看爹爹的态度,年后与他定亲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瘦弱又死板的老古董。
这敏州城的富贵人家那么多,父亲怎么偏生就相中了邓意清。
何楚云不愿面对,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她还没定亲,那邓意清如今也管不到她头上。
实在不行,大不了这门亲事她便不要了。
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何必非要牺牲她的婚事。
何度雨那个混账不能娶几个商女吗?
家里还有几个庶女,不能嫁给邓家吗?
这任性的念头只在她脑子停了一瞬便给她赶出去了。
她知道,不能。
若是被家中庶女得了富贵权势,那她嫡系的地位该如何保证?届时岂不会被人欺压下去。
越想越烦,何楚云摆摆手令捶腿的婢女退下。
她稍稍翻了个身,侧对着窗外,望着那下个不停的雪,只觉得心头也压上了重物。
“怎么这雪清了这许久还清不完。”
喜灵今日梳了两个发髻,看上去俏丽可爱。她坐在桌旁一边装着香囊,一边回着何楚云的话。
“外面雪一直下着,自然是清不完的。”
何楚云听罢莫名来了句,“没完没了,真是恼人。”
喜灵听到这话才注意到小姐这会儿似乎心情不好。嘟了下嘴,眨眨眼睛,不再说话,静静地继续装香囊。
何楚云直起身子推开窗,没了窗框的遮挡,她眼睛一瞟,就望见了院角有一个小雪人儿。
她随口问了喜灵:“那是谁堆的雪人儿?”
喜灵手上没停,摇摇头,“大概是哪个洒扫的下人,小姐觉得这雪人破坏了院中景色吗,要不要现在命人将那推了?”
何楚云轻轻一笑:“放那吧,看着还行。”
这雪人就在自己一打开窗便能瞧见的位置,雪人的方向还对着自己,这个下人心思不浅。
“问问是谁堆的,赏点银子。”
“是。”
喜灵得了命令放下香囊出去,没一刻钟便回来了。
回来禀告时面上还有点不屑,“是那个刚来院里的马奴。”
马奴?那个雪来?
巧了,他总能在自己不悦的时候出现。
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何楚云冷哼一声:“唤他过来。”
雪来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回去。可能是因为好几日没有单独与夫人说话,此刻显得有些躁动。
雪来在软榻下跪好,低着头,轻轻嗅着夫人的熏香。
何楚云自上而下看了他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自己前些天怎会对他生起了那腌臜心思。
这贱奴,与锦奴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待瞧见他皲裂的双手,和额角的青紫,看似关心问道:“怎么了?被欺负了?”
一瞬间,雪来脑子里涌出了这几日院里下人们对他的欺凌。
院子里原来的下人没有奴隶,只有他一个奴籍,其他都是府里的长工。常人与奴隶的区别有时堪比人与狗。
是以他刚来的这几日,被褥被泼湿、饭菜被倒掉都是常有的事。唯有一个小厮要将他的棉衣抢走时他发了脾气,结果被几人合力打了一顿。但最后他保下了小姐赐的棉衣,也算是个好结果。
“回夫人,奴没怎么。”
何楚云又问:“院子里的雪人是你堆的?”
“是奴堆的。”
何楚云偏了头,没有再瞧他。
“你倒是会猜我的心思。”
雪来听言心中大悦。
“没,雪来,雪来就是想着小姐若是打开窗子能见到些新鲜玩意儿能开心些。”
何楚云话锋一转,“可我何曾叫你猜测我的心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雪来听到这才知道小姐见到自己堆的雪人并没有高兴,反倒生起他的气,心里发起慌来。
他赶紧用力叩首,“奴错了,奴不该妄图揣测小姐的心思。小姐莫气,小姐让雪来做什么都可以。”
何楚云又笑笑,面上温蔼,“你既如此喜欢,便出去堆吧。把院里所有的积雪堆成雪人,不堆完不准停。”
雪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便应声去了。
“是。”
雪来是马奴,即便被招来院子也是粗使的奴隶,自是没有帽兜手套等保暖用具。
他只是抖着通红肿胀的手,攒着雪堆。
一遍又一遍。
一个下午,院里的下人都知道一向待人和善的小姐惩罚了一个粗使奴隶。
欺负过雪来的几个小厮更是凑在一旁嘲笑看热闹。
待到天黑,前日新得的一本《论道》看完了,何楚云才浅浅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
雪来还在堆,不过似是累极,身形有些不稳。
觉得腰酸背痛需要出去走一走,何楚云才放下了书准备出门赴约。
雪来见她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瞧了瞧院中的数个雪人,滑稽十分。这下她院中的美景才算是被破坏了。
于是便摇摇头,道:“不喜欢,都推了吧。”
雪来顿了顿,又叩了个头。
“是。”
折腾了雪来一遭,何楚云才觉得心中畅快起来。
张开双臂让喜灵给她穿上外袄,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珠玉阁。
走到门口,听到身后雪来推雪的声音,越发觉得自己日前招他进府的决定十分正确。
华灯初上,飘扬纷飞的大雪没有阻断萧州城人举办灯会的热情。城中用红纸、金纸和彩绸制作成的各种形状的灯笼,悬挂在街头巷尾,烛光闪烁,整条长华街都被照得通亮。
这次出门何楚云没有带上正在清雪的马奴。
酉时末,方施云刚到街口下了马车,便瞧见了正在挑花灯的吴铭慧。
吴铭慧今日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外面披着白色袄子。
温婉可人。
吴铭慧也看见了她,立刻上前与她闲话家常。两人漫步在繁华的街中,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小仆。
“姐姐近来面色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楚云正要随意找个借口敷衍过去,眼睛刚一抬起来,见到对面的一道身影,缓下了脚步。
“姐姐怎地了?可是瞧见了什么好看的灯?”
吴铭慧顺着她的目光往前面望了望,只见人影叠叠。
何楚云感觉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没多管,吴铭慧搭上了何楚云的胳膊开始逛灯。
逛了近半个时辰,一个清朗的男声叫着嫂嫂,这声音在嘈杂的闹市清晰入到何楚云耳里。
何楚云没觉得是在叫她,只顾往前走。
可后面那人又叫了几声。
何楚云顺声回头,只见翩翩少年郎挥着手,扬着灿烂蓬勃的笑:“嫂嫂!”
作者有话要说:雪来我的心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