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云亭亭立于梅树下,回过头见到徐徐而来的人,顿时笑逐颜开,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锦奴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朝她妥善拜了一礼,随后直起身来。
“今日多谢小姐相助,锦奴无以为报。”
见此状,何楚云唇角的笑缓缓下落。她没有接话,而是拿起方才从喜灵那要回来的玉佩,递给锦奴,示意他再仔细瞧瞧。
锦奴接过玉佩,凝眸细视,眸光闪动,似有波澜翻动,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瞧了片刻,又将玉佩捧在手心双手奉还,他低着头,目光不离地面,不与她对视,卑微姿态尽显。
“此玉质地上乘,确实罕见。不知小姐给奴瞧这玉佩是何意?”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何楚云虽见他这生分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真的不是他……
她有些后悔自己邀了他来这相见。
他只是一个与俞文锦长得相似的奴隶,她可是堂堂国公之后,怎会纡尊降贵做这等事。
这滋味儿不好受。何楚云向来高傲,即便是面对儿时比她身份更甚的俞文锦也不曾行那上杆子之事。
她收敛笑意,恢复了席间高贵的模样。
“无事,这玉佩是我的教习姑姑赠我的,席间你弹奏的曲子是她最爱,我看你琴艺超绝,还以为你二人有什么联系。”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锦奴听罢又俯首行了一礼。
“奴只是吟湘坊的普通乐奴,怎敢与小姐的教习姑姑攀扯干系。得小姐赞赏是锦奴的荣幸。”
虽然不是一人,但何楚云确实也对他有几分特殊的情谊,她上下扫了琴师一眼,打听道:“你是哪里人?”
“奴是巫州人士。”锦奴的声音温和而平静。
巫州,离敏州不近,更别提远在十万八千里的京城。
何楚云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随后认真地看着面前一直垂首的琴师,话语间带着同别人讲话时没有的真切。
“你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差人到知清候府寻我,能帮的,我会尽力帮你。”
锦奴听罢没有像其他奴隶得了圣旨般感激涕零的模样,他面上依旧荣辱不惊,拘礼淡淡地回道:“多谢小姐,奴知晓了。”言罢,他又是一礼。
这么一会儿,他已经行了不知多少遍礼。
何楚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
一瓣梅花飘落在何楚云头上,她侧头伸手轻轻拂下。
思及往事,怅然若失。
儿时在学堂,冬日里太史先生总是命他们以梅花为题作诗,俞文锦每每都是第一个交题纸,叫她好生羡慕。而她却一个字都编不出来,题卷比刚落了雪的雪地都干净,却也硬着头皮交了。
不过太史先生倒是奇怪,刚开始还会责骂于她,后来便不管了,甚至有时还会夸赞她的诗作精彩绝伦。当时她只以为太史先生是在讽刺她,估摸着是祖父向他求情了让他莫要再总是批评她。
后来才知道是俞文锦模仿她的字迹,偷偷拿了她的题卷写好诗文交了上去。
太史先生之后每次夸她,其实都是在夸赞俞文锦的诗。
她知道后便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任务都扔给了俞文锦,下学了就去玩。害得俞文锦一份题卷总要做两人份。
祖父对她很严格,有时在学堂闯了祸又怕太史先生告状,就经常把犯的错赖到俞文锦身上,害得他被太史先生责罚。
还有,通常每月他得了例钱后,钱袋子就直接落到她手上了。因着她总是欺负何度雨,那小子便嚎啕大哭地朝爹爹告状,爹爹就罚她的例银。无奈,她只得用俞文锦的。好在俞文锦平日没什么花销,即便想买些什么,还要犹犹豫豫地朝何楚云要些。
如今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从前是何等顽皮,没忍住笑出了声。
何楚云目光随着梅花落地,昔日之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想起当年之事,心中还是愉悦的。
那段时间是她人生十八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她怎能忘怀。
她脸上露出笑,对那张熟悉的脸问道:“你儿时可喜欢作诗?”
琴师摇摇头,道:“奴出身低微,不曾识字。”
何楚云眼中的光立刻散了几分,被他不冷不淡的几句话梗得有些难受。
可想到儿时俞文锦总是教自己背诵那些繁杂的诗文,对面前的锦奴又多了几分耐心。
“名字会写吗?”
“什么?”
“我问,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琴师先是一愣,随后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会。”
何楚云笑了笑,伸手牵过锦奴的右手。
琴师触碰到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轻颤了一下。
何楚云将他手心摊开,左手扶着他的手背,用右手食指轻轻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锦’字。
写完,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这是你的名字,锦。”
这锦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缱绻与温情。
琴师只觉得手上的温度烫得他心惊。他像是被一根粗绳捆住了四肢,感到何楚云又晃了晃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奴记得了,多谢小姐。”
何楚云慢慢将他的手放下,没有看到他不自然地将手收进了袖子里。
“你说过太多次谢了。对我,你不必总是道谢。”
锦奴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似有言语难出,半晌方道:“锦奴知晓了。”
“你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何楚云嘴唇微抿,状似抱怨。她本来是不悦的,可他那淡然的模样,与俞文锦更是相像,让她生不起气来。
若是旁人见了,定要惊于这向来端庄高贵的何家嫡女,竟这般言笑晏晏地对着一个乐奴讲话。
锦奴听言嘴唇动了动,看着她,目光没有躲闪,“小姐可知,如此对奴一介贱奴,是何等意义?”
何楚云知道没有一个贵女会屈尊与一个奴隶谈笑,可她不在乎。
她莞尔一笑,回:“你只知我不曾瞧不起你便好。”
听了这话,锦奴稀罕地露出了笑。
可他胸膛起伏很小,像是怕惊扰了面前的贵人。
他能看得到她忽闪的睫毛,一粒白尘悠悠飘落在上面,随后立刻化成了晶莹的水,顺着她的睫毛滴下。
感到眉间有些凉意,何楚云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摸了摸,碰到一点湿意。
她抬头望向梅树枝头,只见白羽纷纷。
“下雪了。”何楚云呢喃。
这雪忽然大了起来,她离京那日的天好像也是如此。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还羡慕俞文锦能在京城继续做着尊贵的良王世子,谁又能想到,最后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只叹世事无常。
锦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空阔的天,眼中升起几分落寞。
他与天空之间,隔着数百万斤的大雪。遥不可及,又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先回过头来,语气也全然失了笑意,又是那副卑微的下奴模样。
“时辰不早,奴该回了。何小姐也早些回吧。”
何楚云也知道出来得有些久了,道:“那便改日再会。”
锦奴睫毛动了动,低着头,“奴只是下贱的乐奴,与小姐云泥之别,何小姐还是,少于奴接触的好。与奴亲近,于小姐名声有碍。”
何楚云被他口中自述的‘下贱’二字刺痛了双耳。她无法容忍这张脸上出现任何自轻自贱的表情。
她的视线落在他缀了一层薄雪的肩头,随后移向他的双眼,有些强硬地说道:“我何曾说过你下贱。”
“可奴——”
“好了。”何楚云脸上露出不悦,眉头微皱,“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只需知道,我从未瞧不起你,在我面前你也不要再说这般自贱的话来。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与我结交,于你没有坏处。”
锦奴后退半步不慎踩到一枝落梅,深深地喘了口气,若有所思。
好像是不敢得罪这敏州上上的贵女,于是轻声回道:“好,奴知道了。若小姐想见,可遣人到吟湘坊寻一个叫宝勤的龟儿子。”
“好。”何楚云又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那便改日再见。”
说罢,便踏着落雪迈着略显欢快的步子回到宴院去。
少了些平日的端庄稳重,多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活泼。
何楚云几年都未闻过如此清新香甜的梅花香了,她深深嗅了一口,回过头朝他挥挥手,才消失在偏门外。
锦奴也笑着朝她拘了一礼。
待她的背影再也看不清,锦奴脊背渐渐塌了下来。
他盯着地上刚刚被她拂落的梅花,双目无神,仿若失了魂魄。
不知站了多久,大雪将他唤醒,锦奴回过神看了看天色,连忙朝吴府为吟湘坊众人准备的偏房方向快速跑去。
何楚云心情不错,回家后想起今日下马车见到那个十分听话的马奴乖乖跪伏在地,令他到自己的院里伺候,提拔他做了珠玉阁的粗使下人。
没理会马奴拼命地感激叩头,何楚云挥了手让他下去,露着笑让喜灵给她烹茶煮花。
炭炉上的茶水正沸,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何楚云又将院里的其他下人叫来赏了些银钱。
她闲适地坐在窗前,两只带着墨绿蔻丹的漂亮手指撵起桌上的矮杯,将那幽香的花茶送入口中。
一杯暖茶入胃,何楚云像是喝了一剂良药一般,周身都舒服起来。
她望着窗外还在纷扬的雪花,深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是真正的俞文锦,但自己就是得到了一丝宽慰。
她见到他,就能想起儿时在京中的快乐,想起她的青葱年华。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她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过了,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她不能,她爹是个无用的,弟弟何度雨又成日吃喝玩乐混沌度日,半个家的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她需要顾好外强中空的侯府脸面,需与人为善又要保持王族后裔的高贵。
她太累了。
今日见到那个乐奴,她才有了得到喘息的感觉。
她向来是讨厌嫌弃奴籍之人,可与那个锦奴接触,她却丝毫没有产生嫌恶。
即便不是俞文锦又如何,只要她高兴,那个锦奴就可以是任何人。
何楚云两指撵了撵玉佩,发自心底地期待下次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锦奴:我竟是平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