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雪融化在太阳下一样安静的溃散。
加茂绵抬起头,离他的脚尖只差毫厘的阴影轻巧划过地面再回缩,被他引入巷子里的一级咒灵庞然的身躯就那样消失在了空气中。如此轻易,简直像是一场倏忽逝去的梦。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此前凝滞的巷道就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原本就光线暗淡的空间竟然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错觉,只有他脚边那具刚被他杀死的诅咒师干尸那凝固着不可思议表情的脸在告诉他,刚才的咒灵真实存在过。
正体不明的影河持续回缩,退回到地面以下,回归墙体,由三维变成二维。在一片寂静中,缓慢的鞋跟敲击声一叩一叩,逐渐接近,然后停在了他面前。
女孩用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她的脸上起初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她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了他沾了满手的血迹和他身下漫开的血沼,那对色调灰暗的眼珠才开始转动。细微的光一点点透进她眼底,她的表情随之变化,仿佛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缓缓地勾起一个微笑。
“你流血了呢……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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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的血,放心。”加茂绵又重复了一遍,将手放在水龙头下洗净。淅淅沥沥的红色水流旋转着渗入了下水道,逐渐露出男孩白皙的手指,的确光洁得没有一丝伤口。
“可是你的术式是以自己的血驱动的吧?既然如此,不是应该先受伤才能发动吗?”直子凑过去打量他的手,呼吸和说话时的热气落在被清水润湿的皮肤上,加茂绵犹如感受到寒冷一般蜷缩起手指,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清洗。
“将血液逼出体外,对我来说不需要制造伤口。”他耐心地解释道,“只要别人身上沾到了我的一滴血,我就可以以此操纵对方体内的血液。那个诅咒师就是这样被我抽出了全身血液而死。”
“原来是这样。”直子点了点头,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弄,几个加茂族人正在沉默地进出处理现场,没有人敢往他们这里看上一眼。
两个孩子就这样蹲在路边的水龙头前,一个默默洗手,一个默默看着,谁都没有提起刚才发生在巷子里的事。
直子看着看着,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那双手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但现在的她能感受到内里充盈的咒力——她干涸许久的咒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不,更准确的说法是,她的异能力已经变成了咒力。不需要任何人教导,当她以熟悉的方式运转起异能力时,咒力便开始在她体内游走,连她的影子外放也沾染上咒力残秽,异能力那庞大的能量即使是现在也还在持续转化,但直子对此却没有了任何不安。
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
此前已经说过,直子在使用「挪威的森林」时,不仅会给他人造成严重的精神伤害,还会对她自身造成类似的负面影响。这样的影响聚沙成塔,最终会导致她的精神崩溃。而咒力是由人的负面情绪产生的能量,对直子而言,每次使用异能力时持续积聚的负面情绪在此时成了她的“补药”,虽然效果比较轻微,但至少对她不再有害处。
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以后每当她使用异能力时,异能力会自动给她持续性微量回蓝。这意味着前世困扰着直子,并让她不堪重负自杀的异能力副作用再也不会影响她,她头上那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此消弭。
更甚者,被她的异能力杀死的咒灵(诅咒)会被分解成最原始的形态,作为负面情绪的一部分被她的影子吸收,同样化为咒力反馈给她自身。有了这些渠道的补充,她使用异能力的时间就又能在原来的基础上延长——要知道以超越者的能力,持续不断输出异能力两天两夜都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现在她的异能力已经开始转变成咒力,她是不是不应该再叫自己为异能力者,而是……术师?
这个词让直子感到厌恶。她厌恶禅院家男人们尊崇的一切,包括术师的身份。等现在的她回了禅院家再使用「挪威的森林」,就无法再掩盖使用的痕迹了,那些人必然会发现她的能力。而她绝不想这样。
“绵君。”想到这里,她出声叫了加茂绵,“可以为我保密吗?关于我的‘术式’。”
加茂绵关闭水龙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站起身,直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孩子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加茂绵率先说话了:“你不想被人知道?”
“以你展现出来的能力,除非你之后再也不使用,否则很难隐瞒长久。”他如是道。
方才那诡谲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若不是在发现有咒灵出现时他就让人布下了帐,又发生在偏僻的巷子里,加茂家的人未经他允许也不会透露详情,那种程度的咒力早就惊动总监部了。
“或许吧。至少在我可以脱离禅院、彻底离开咒术界以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直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没有再微笑,脸上带着一种与加茂绵类似的平静。
加茂绵又安静了一会。
两人站在路边,四周的店铺早已关闭,路边的小摊有的倾倒在地,有的一片狼藉,早已没了几十分钟前的热闹。凉软的晚风在街道上穿梭,吹起他们的衣摆和头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加茂家吗。”加茂绵再次开口时,不等直子说什么,就语调平淡地说了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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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来自乡村的年轻女人,怀着满腔梦想来到了东京打拼,并在那里意外结识了隐瞒身份做着自由术师的男人。她身上属于乡野的活力吸引了自幼成长于大家族的男人,他们陷入了爱河。但男人很快因父亲的死和家族内部争斗选择回归家族,他抛弃了怀孕的女人,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忧思成疾的女人独自生下了孩子,又因各种意外被av公司欺骗,签下了卖身合同,最终沦落风尘,靠着下海钱艰难地养活她和孩子。他们在狭小的城中贫民窟里相依为命,女人慢慢染上了各种病,但她没有办法,直到那个孩子在某一天忽然能够看见游荡在附近的怪物,并轻松地杀死了袭来的它们。那一幕被一个从事相关事务的地下中介当场撞见,从孩子口中得知了母子俩的情况后,尚存一点好心的地下中介开始给孩子介绍各种暗杀任务,不管是杀死怪物还是人类,只要能给上报酬,孩子来者不拒,他那比起无血怪物更擅长对付人类的奇特力量让他很快在地下世界“声名鹊起”。母亲也在孩子的坚持和说服下最终默许了他的做法。上天或许在那时眷顾了他们片刻,孩子赚来的钱让母子俩在几个月后赔付了合同的巨额违约金,过了一段时间又搬出了贫民窟,母亲也有了可以治病的钱,在孩子的鼓励下开始尝试新的生活,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然后厄运来临了。母亲在一次打工回家时遇到了车祸,最终下身瘫痪。没过几天又在孩子外出做任务时遇到了咒灵的袭击,被巧合下来医院看望朋友的一位术师在最后关头救下才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受到了重伤,必须靠icu吊命。
“那个术师就是我的叔父。”加茂绵说。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街道,走到了贺茂川畔。河边的一排樱树几乎群花落尽,只有少许还在倔强地坚持着,零星花瓣随风飘落在河面上,顺水流向远方。
在得知了母子俩与自己兄长的渊源,又看到了孩子的术式后,加茂诚告诉他,只要孩子愿意回到加茂家,他自己将拥有享之不尽的财富和高贵的地位,他也再也不用为他母亲的医药费和生活发愁。
只是,知道了孩子的术式的加茂家会接受他、爱护他,却绝不可能接受他的母亲。加茂家会承担起母亲的一切医疗和生活费用,作为代价,一旦回到加茂家,孩子必须与母亲断绝关系,一辈子不能再见面。孩子起初并没有回到那个抛弃他和母亲的男人所在的家族的想法,但在加茂诚对他说了一番话后,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越是强大的力量越会招致灾厄……一旦选择了术师的道路,必会迎来不能善终的死亡。」”加茂绵在一棵未曾落尽的樱树下站定抬手,过了小片刻,一枚樱花瓣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手心。
加茂诚还告诉了他一件事。世界上原本并没有那么多咒灵,但在五年前,随着「六眼」的诞生,人类与咒灵的力量对比开始失衡。这种情况在一年前——也就是孩子觉醒力量的时候再度恶化,原因不明的咒灵数量和强度骤增让术师们伤透了脑筋,跟不上咒灵实力变化的术师们死伤率不断上升。术师的存在会吸引咒灵,他母亲被咒灵袭击就是由于身上无意沾染了他的残秽。只有远离彼此,没有力量的母亲才可能更好地活着。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孩子最终决定回到加茂家。在明面上,加茂家为了站在制高点而编造了“恶女卖子求财”的传闻,以解释给予母亲的巨额财产,掩盖事情的真相。了解了事情经过的母亲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接受了孩子的选择。而为了保护母亲,孩子也对加茂家的所作所为保持了沉默。作为加茂家第一个发现孩子存在和母子经历的中间人,因职业原因长期在外的加茂诚会定期向彼此转达最近的情况,在母亲因最好的医疗待遇逐渐好转后,还会替他们转达信件,暗中帮助他们的往来,至今如此。
故事结束了。
加茂绵回过身,与他身后的直子对视。
直子从这个故事开始后就沉默着一言不发。现在,看着加茂绵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不需要关键拼图,没有她的主动询问,他就这样把那段往事告诉了她。
“只有用秘密交换秘密,才能保守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加茂绵还是很平静的模样。他收拢手指,花瓣被他握紧,出口的声音在夜风中也变得寒凉。
“你是逃不掉的。拥有那种力量的你会导致现状的进一步恶化。世界会因你而变化,会有更多人因你而死去,即使你从不想那样。”那双金色的眼睛再一次透彻地看着直子,这次说出的却是让她浑身僵硬的言语。直子再一次感到了窒息。
“不过,我会为你保密。”他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晚一点也好。在那之前,你就按自己想要的那样去生活吧,我会帮助你的,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