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记忆与谜团

前一天晚上在庭院里坐了半晌才回房间,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直子的眼睛下都是黑的。

前半夜从梦里惊醒,又因为加茂绵的话莫名其妙地暴露出了一点真实的自我,直子后半夜愣是睡得恍恍惚惚的。她没有再回到那个混沌而黑暗的梦境中,反倒是久违地做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梦,一些前世的记忆碎片光怪陆离地在梦里反复浮沉,让她再度睁开眼时,怅然若失。

“直子大人昨晚没有休息好吗,为什么脸色这样差?”来为她更衣的澄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孩脸上的黑眼圈,因为皮肤过于白皙,衬得这两个黑眼圈显眼得不得了,“您应该答应让我守夜的。都怪我在绵大人身边侍奉后变得松懈了,才相信了您的客气话,您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习惯一个人……”她越说,面上的神情就越自责,一双柔美的眼睛更是聚起烟雨,直子吓得赶紧截住了她的话:“不是这样的!只是没睡够而已。我感觉还好,你别多想。”

“真的吗……?”澄子还是有些忧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我昨晚总是在担心您会因为那件事做噩梦,您真的没问题吗?”

直子立刻意识到她说的“那件事”指的是她在加茂家被绑架,差点死在这里。看来澄子认为她重返故地,可能会有阴影。

正常人肯定会这么考虑吧。……等等,这么一想,昨晚加茂绵坐在庭院里,难道是因为……?

昨晚直到两人各自回到了房间,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什么半夜出来。直子是因为睡不着了出来透气,便认为加茂绵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现在从那些纷乱的心情里脱离出来再回忆,当时看到加茂绵时,他似乎还是白天的打扮,而不是像她一样只穿着襦袢和外套,但她分明记得自己睡觉前出于礼貌向加茂绵道过晚安,那时的他同样穿着寝衣。

不、不会吧,难道他只是为了那点自己会因为“心理阴影”半夜醒来的可能,就一个人换了衣服,在庭院里坐到了她出来吗?那如果她没有出来,难不成他会在外面守一整晚……?

还是说是她想多了,对方确实只是单纯地出来坐坐……好吧,她没法说服自己。

想到自己昨晚对他说的那番话,直子忽然感觉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强烈谴责着她对一个心理上比她小十几岁的孩子说那种话的恶毒行径。

因为这样的猜想,一直到在餐室再次见到了正在用餐的加茂绵时,她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复杂。

“早上好。”加茂绵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平静地向她打招呼。

他的脸色倒是很正常,一点都看不出一段时间——甚至可能大半夜都没睡的样子。看到他这副模样,直子心中的怀疑减少了许多。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她这样安慰自己,才感觉自己心里好受起来。

……可恶,为什么她要这么有负罪感,她可是公认的恶人啊,被超高额悬赏通缉的那种!虽然前世的政府因为她战略武器(超越者)的地位将她当宝贝供着,但不要说特务科的那些人了,连她自己都没法昧着所剩不多的良心说自己是好人。

直子忽然开始在心里生起了自己的气。她面上强撑着露出惯常的微笑回应了加茂绵,坐在坐垫上看着面前的精美早餐,愈发郁闷。

“如果你不想笑,可以不笑的。总是摆出不想做的表情,心情会变差。”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她对面的加茂绵慢慢喝着茶,冷静地说道。

“……你,别说话。”直子脸上的笑容骤然跌落了。她有些恶狠狠地瞪了加茂绵一眼,低下头开始闷头吃饭。

加茂绵:?

一旁侍奉的澄子倒是抬头看了看直子,又看了看加茂绵,复又安静地低垂下头颅。她的眼中划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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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加茂绵开始带着直子逛起了加茂家。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在我有能力取消这个婚约前,就辛苦你暂时和我相处了。以你现在的情况,维持和我的婚约对你在禅院家的生活是有好处的吧?”在提出带直子饭后散步时,男孩如是说道。

……这么说其实没错。因为她和加茂绵——加茂家的下一任家主定下了婚约,两家的关系愈发密切,所以哪怕她的咒力至今没有恢复的迹象也没有因此被冷落。为了表示对直子的重视,禅院那些长老更是给直子的院里院外添了一大堆仆人侍奉她,从客观上来说她的生活精细程度的确是更上一层。然而事实上,其他人眼里的重视对直子而言简直像是在受刑,那些锦衣玉食前者穿起来麻烦后者尝不出来,就连去上课都跟着一堆人在外守着,在自己房间之外的地方做出一点“失礼”的举止都会遭到规劝。要不是可以利用异能力悄悄摸鱼和在禅院家溜达,她真的会崩溃的。就是因为这些事,直子对异能力控制影子这部分操作的重新熟练进度才会突飞猛进。

想到这里,直子更郁闷了。

但比起这个……

加茂家比起禅院小了不少——毕竟前者位于小仓山近山腰开辟出的林间平地,面积有限;而后者位于岚山山麓脚下的平原地带,宅邸内还有引桂川水形成的人工湖(由于在前庭,直子从来没见过,只见过中庭分流出的池塘)——但相对而言,人数似乎也更少。直子在使用异能力时就观察到,除非是天气原因,禅院家通常从清晨就开始人来人往,而现在走在加茂家后宅里,一路上见到的人影与禅院相比少得多,不过仆人们走路无声的特点倒是一模一样。不知道是加茂绵有散步的习惯还是提前叮嘱过,所有见到他们的人都只是静静向他们行礼,没有人出声打扰他们。因此在这种安静少人的情况下,直子才好意思提起昨晚的事,不然打死她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我没有讨厌你。”直子走在加茂绵身后一步的位置,低头一个劲地盯着脚下的鹅卵石小径,仿佛地上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嗯?”加茂绵的尾音向上扬了一点。

“我说,我没有讨厌你。”直子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昨天晚上对你说的话不完全是真的,我确实讨厌那个婚约,但我不讨厌你,也没有觉得你恶心,我是故意那么说的。你是个好人,我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

应付或礼貌性的道歉对直子来说很容易,但真心实意的“对不起”则完全是她字典里的生僻词。说出这几个字时,直子只觉得脸上一股热意直冲而上,脸颊发烫,脑袋也有点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以她上辈子的经历而言不该会存在的羞耻感在此刻强烈地充斥了她的身体,直子现在很想立刻逃跑。

加茂绵停下了脚步。低头走路的直子一下没注意,差点撞到他背后,但幸好她在将要碰到的那一瞬间反应了过来,抬头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才没有酿成惨案。

“嗯。”依然是简单的一个字。然而直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转过身的加茂绵——男孩的嘴角扬起了一丝非常浅的微笑。

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明白了。”加茂绵点点头。和服的袖子滑落,男孩朝她伸出手:“既然如此,你想握手吗?我记得这是表达和好的方式。”

“……我才不要,像小孩子一样。”直子微微皱起眉,脸上还留有没褪去的红。

“哦。”于是加茂绵收回了手,依然是平淡无波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直子的错觉,她觉得男孩的眼睛好像暗淡了一点点。

这、这种好像在欺负小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的年龄(身体)才更小吧!

直子选择性忽略了刚才她还在自认是大人这一事实。

“那继续散步吧。前院有从山上引下的九段瀑,潭边的菖蒲说不定开了,要去看吗。”

“啊、嗯……”直子不自在地扭开了脸,看着不远处向前延伸的壁渡殿——她忽然愣住了。

这里是……

她记得这里。从那条走廊一直走到尽头,转过弯后能看到的那个房间,就是她上一次来到加茂家的记忆的最后。

因为生日宴的当天下了小雨,她不慎在宴席开始前滑倒在地,被仆人领去更衣。在走过拐弯处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香气,随后便失去了意识。之后就是有人要杀死她,被她暴走的咒力当场反杀,据说在其他人察觉到庞大的紊乱咒力找过来时,那个人的身体四分五裂,内脏包括头颅都被她针对性的高强度压缩咒力粉碎成了浆糊,加茂家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出对方的身份。

加茂绵之前告诉她,虽然始终找不到凶手到底是如何由非术师转变为术师还混入了加茂家,但加茂始终没有放弃过对此事的调查。调查的主要负责人、他的叔父对此次可能与加茂绵有关的事件尤为关心,还几次询问过直子的恢复情况,禅院这边都如实告知。不过由于直子的记忆和咒力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和她的年龄、身份,加茂那边也不可能使用刺激的方式去让她回想当时的事。

说实话,直子对那场绑架的真相并不关心。哪怕她是当事人,但对方都已经死了,再追究也毫无意义。她一贯信奉的是人死、则恩怨两绝,但在看到这熟悉的地点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反常冲动:她想去被绑架的那个地方看看。

“你想去现场?但是……”听到直子忽然提出这个请求,加茂绵反常的有些迟疑:“虽然咒力残秽已经彻底消散了,那个人的……一些痕迹,还留在那里。你确定你真的要去?”

直子迅速意会到他说的“一些痕迹”是什么(毕竟都被她变成几块分散的肉酱了),就算清理过估计也不会恢复原样。但她还是点了头。

于是他们偏移方向,穿过庭院,来到了那个直子失去意识的房间门前。

站在廊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障子门,直子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就好像一旦推开这扇门,她就会……

加茂绵再次偏头看了她一眼,见直子没有改变意愿的样子,便伸手拉开了门。

——奇怪的感觉。

直子站在门口,如此想着。

正如加茂绵说的那样,所有的咒力残秽都已经消失了。浅色的木地板上星星点点、或大或小地留着许多深色的、形状各异的斑点,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渗透进了木料里那样自然。如果不去考虑其真身,这些深痕或许还能勉强赞上一声“有设计感”。

这个房间显然自那之后就没再被使用过,地板上有一层不太明显但可以看出的灰尘。空气中到处是飞舞的尘埃,一打开门就是一股灰尘特有的涩味,加茂绵面无表情地默默抬手挡住脸,而直子则向内踏入一步。

——难以形容的感觉。

或许对旁人而言,这只是个发生过“凶案”的普通房间。即使它的面积很大,此前应当是类似仓库的地方,也只是个普通的房间。但当越过了那条分隔室内外的线时,直子却骤然感到了异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空间好像发生了“翻转”,突然异质化为生物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那种异质感充斥了每一寸空气,在她进入时包裹住她的身躯,让她的身体都为之僵硬。她的视野好像在发生变化,回到那天靠在墙边,仰视着朝她逼近的人、满心恐惧的那一刻。

依然看不出面容,依然看不清咒具的具体模样,只有“怪异”这一印象。怪人一步步向“她”走近,高举起手中的咒具——在那一刻,飘逸的长发突然向下坠落。随后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和她因过度惊吓发出的悲鸣。

“直子!”突然,一个有些急促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理智。直子的身体晃了晃,一旁的男孩伸手钳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摔倒。

直子呆立在原位,半天没说话。等她再次开口时,却是问了一个有点古怪的问题。

“……绵君,那天绑架我的人,是男是女?”

“?”这次不需要有观察技能都能看出加茂绵的疑惑,但他还是迅速回答“是男性”。

“毋庸置疑的男人。”他又补充道。

“不对、不是男人,是女性。”直子的脸色苍白,“我想不起那个想杀我的人的样子,但她有一头长发。那是一个女人。”

当然也有长发的男人。但那个被她杀死的人此前是普通的上班族,不太可能会留长发。而且,她得知的那具尸体虽然已经成了几段“酱”,但头发或多或少还是会残留下的,没有人提过那人留着长发。

“……”加茂绵沉默了。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信息。

“但是现场除了你们两个人和当时在角落昏迷不醒的另一个被卷入的幸存者以外,现场没有第四个人的痕迹。”他思考了一会,再次说道:“如果真的是女性绑架了你并试图杀死你,哪怕她只是个普通人,使用咒具也会留下咒具上的残秽。但现场残留的咒力残秽除了你的,就只有那个死亡的人的,他手里的咒具也被你彻底粉碎了。”

直子沉默了。她无法解释这一点。

“不过,这确实是我们之前没想过的。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叔父。”加茂绵在这时放松了握着直子手臂的手(但没有松开),往房间里看去:“因为没有线索,我们几乎已经放弃了追查。也许之后事情会有新的进展。”

“你还想进去看看吗?你的脸色不太好。”他指出。其实这话还是说得委婉了,与其说“不太好”,不如说直子的脸白得像纸一样,要不是加茂绵握住了她的手臂,她下一秒就晕过去也不奇怪。

“要。”然而直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加茂绵松开手后,她再次向里走进——这一次,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就像普通地走进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方才的那种奇特感受如昙花一现,最终泯灭在满地尘灰里。

直子茫然地站了几秒,环视了一圈四周,最后还是因灰尘过于呛鼻退了出来。

“你最好先回去休息。”加茂绵看着直子没有多少好转的脸色,语气平淡地提议。

直子不得不点头,她现在确实需要休息一会。

“抱歉,绵君。瀑布就之后再看吧。”她苦笑了一声,先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早已经消失了。

“那种东西什么时候看都可以,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加茂绵偏过头,金色的眼眸依然是沉静的。他不急不缓的话语里有一种让直子同样感到平静的力量,她再次点了点头。

他们往回去的路上走了几步,直子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在得到直子的同意后,加茂绵隔着衣袖牵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回到了住所。

“绵大人、直子大人……直子大人?!您怎么了?”笑着迎上来的澄子在看到加茂绵身后的直子时变了脸色,加茂绵把直子递到澄子手上,让她带着直子回房间,他则是转过身离开,估计是找他口中的叔父去了。

见直子的状态确实不太好,澄子没有多问,将直子扶回了房间,给她更衣后让她睡下。这次她坚持要在外守着,直子没有拒绝。

听到障子门被轻声拉上,直子躺在床上闭上眼,心中仿佛还残有那一瞬间的惊悚感。一想到那时的无助和恐慌,她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果然不该再来加茂家的。但是,如果真的不再来,她也不会想到更多的事了吧。

她被绑架一事没有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但在此时,一切仍笼罩在重重叠叠的迷雾中,难以看清背后的真相。直到最后揭晓时再回忆起这件事,直子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命运对她的追逐从未有过停止。

只不过,在那避无可避的一切终将到来之前,她还可以做个漫长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