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遗弃与被损害的

直子以为自己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会是自己的房间,然而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昏黑到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失明了的阴湿房梁,随后便是钻进耳中的不远处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这种因身处温暖的环境导致血液再度加快流动、疼痛超级加倍的感觉……好吧,她懂了。

她最终没有切断控制。如果这只猫能醒过来,她可以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反正就算猫真的死了对她也无关痛痒,切不切断都无所谓。

她再次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老样子,还没醒。

睡眠状态下还能无意识连接其他生物的影子,「挪威的森林」果然又出现新变数了。最初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只是能简单操控影子,谁能想到她的异能力最后开发成了那个样子,还让她冠上了超越者的评定。

“居然醒了?还真命大。”低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直子转动勉强能动的脖子,与一双细长的森绿色眼眸对上了视线。

“!”圆溜溜的猫眼瞬间瞪大,直子认出了这个人。

——两天前那个她以为被霸凌,结果在短得离谱的时间里反过来把其他人打趴下,还发现了从草丛的影子里钻出来的她的少年。

禅院甚尔。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少年的名字,努力支起前肢去看他。

想在偌大的禅院家找一个陌生人很难,但他嘴角的伤疤很有辨识度。她只是装作无意间提起看见了一个嘴角有疤且和兄长年龄相仿的少年,雀子就立刻告诉了她答案。

“……虽然不知道您在哪里看见过他,但请您离那位远一点。”雀子当时的表情是难得的严肃。

禅院甚一的弟弟、同时也是她的堂兄,禅院甚尔。上一任家主的遗腹子,前所未闻的零咒力,比导致母亲难产而亡的直子更深重的“不详”……以及众人眼中的废物。

直子从雀子那一通委婉的话里提取出这个结论时,满眼都写着“你在逗我”。

“不详”也就算了,毕竟她暗地里也被一些人视作类似的存在,但“废物”?要是那样的人也能称为废物,其他人又算什么,废物不如?怎么会有喜欢骂自己的人啊?

直子: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与此同时,她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的冷酷。

禅院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家族,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渗入了骨髓,但在这之上的是另一条铁律:非术师者,非人。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这种地方的等级划分应该是这样:男性术师>女性术师>男性非术师>女性非术师,但实际上对于禅院家那些家老而言,真正的划分其实是这样:男性术师>女性术师>女性非术师>男性非术师。

后两者都不被视为人而是“资源”,因此甚至不被“重男轻女”这一条囊括在内。而资源亦有高低之分,女性作为能与其他家族交换的资源具有一定的价值,而男性则是纯粹的耗材。在这其中,零咒力的禅院甚尔作为异类中的异类更是位于这条等级链的最底层。即使他的父亲是上一任家主、禅院直毘人的亲哥哥,在这绝对的铁律面前也毫无用处。

低矮潮湿的木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具,最原始的泥土地,以及在仆人们中都早已普及了炭火却只有柴火取暖的现状。她从未想过禅院家居然还有这样的角落——不,她或许是想过的,只是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夸张。这不是物质条件所迫,而是来自他人的连续不断的恶意。

当直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房间,也就是禅院甚尔的居所时,强烈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明明是所谓的名门世家,其内部社会却比她上一世曾成长的贫民窟还要扭曲畸形,真是烂透了。

“看你还能动,吃东西应该没问题吧?顺便,我可没有药给你。”盘腿坐在她身旁烤火的少年见猫还在盯着自己,眉毛微挑,将一个碗拖到了猫脸下方。那是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装着半碗泡水的白饭。直子感觉这只猫早就饿得发昏了,也没阻止它立刻埋头开始狂吃。

泡饭的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直子几乎要感动得哭了:虽然只是白水泡饭,但她尝到了甜味啊!是淀粉的甜味!要知道自从丧失味觉后,她吃饭简直和吃口感怪异的黏土没区别,甚至黏土可能还会有怪味,她连“怪味”都尝不到。

要不是使用影子控制有知性的人类会导致他们的精神不适又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害人,她早就付诸实践了。

“唉……果然是只畜牲。因为前几天被我碰过就被那些没用的家伙拿来出气,最后被你的主人抛弃,居然还敢来找我,吃我给的东西……”少年把手放在不大的火堆前取暖,余光斜了旁边埋头干饭的黑猫一眼,语气懒洋洋的,听不出情绪。

干饭猫影子里的直子:“……”

也就是说,如果她之前控制这只猫的时候没有试图“管闲事”,它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了?

不过她才不会受害者有罪论,归根到底还是那些人渣的问题,挑衅别人还打不过就只能拿更弱的生物出气,可笑至极。

身体还是很痛,但直子很习惯疼痛,猫也不会说话所以可以忍耐。她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初步判断了一下,这只猫受的多是外伤,内脏倒没有太大问题,只要有休养的地方和食物,过一段时间应该可以恢复。……如果禅院甚尔愿意留下它。

不过,愿意开门把猫带进家里,还给了食物,他应该是下了决心才这么做的吧?换作是直子,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承担之后的责任,她从最初就不会施以援手。

这么想着,黑猫已经舔干净了木碗里的最后一滴水。直子没有再控制它,任它拖动身子,慢慢挪向禅院甚尔那边。

“喵……”又是一声细细的,柔弱的猫叫。黑猫在少年脚边缓慢地、艰难地蜷成一团,几步之外的火光在黑猫身上镀下一片温暖的橙红,将一人一猫的影子拉得很长。

禅院甚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猫。黑猫好像很冷,即使缩起了身体,它仍在轻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直到黑猫的呼吸渐渐变得规律,陷入了睡眠,他才移开眼睛,继续盯着火堆烤火。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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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慢慢睁开眼,坐直身体。披在身上的毛毯随之滑落,听到动静抬头看她的雀子向她温柔地微笑:“直子小姐。”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子嘀咕着,伸了个“不符合礼仪”的懒腰。

“两小时四十七分钟前。”雀子精确报时后有些担忧地问她:“睡了这么长时间,您昨晚没睡好吗?”

“没有哦,和平常一样。”直子回答。

反正又是在那片奇怪的黑暗里度过的一晚,身体上当然是睡够了,至于精神上……嗯,习惯就好了,反正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重拾旧习惯很简单。

倒是她的异能力似乎又开始成长,这是否意味着对她的影响会加速呢?直子本想着,至少会有十七年呢,但如果她的异能力还会继续成长(她本以为上辈子那样已经是极限了),说不定十七年都不会有——不,不用这么悲观,这一世她又不会遇到那些事情。

她似乎总是会为还没发生的事忧愁,即使是孩童时期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她知道那些事注定要发生,预见而无法阻止自然会催生不安,反而是看着曾预见的一切纷纷实现的时候,她会在感叹“果然变成了这样”的同时感到难以言说的平静。

“果然睡饱了就会觉得饿。既然我已经醒了,那就吃饭吧,雀子!”直子忽然微微扬起声音,向雀子露出笑容。尚且年幼的女孩真心笑着的时候并不多,当她这样笑起来时,她的脸上才有了些与年龄相符的纯稚。

“好的,请您稍等一下,直子小姐。”要是直子小姐能够一直这样笑着就好了,雀子由衷地想着。

直子平静的目光仿佛透过了雀子身后的障子门,看见了外面仍在下雪的天空。

……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前往能让她自由呼吸的、更广阔的世界。